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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易冷/双生花(14)

她不知道,江裕谷居然从厨房里摸了一瓶做菜用的花雕,从从容容的喝了两杯,吃光了那盘蒸糕。

伙计回来看见了,报了警。

来了一群穿着土黄色制服的警察,把江裕谷带走了。

张妈抱了育宝出来,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江裕谷走出院门时突然回过头来,对张妈说:“小苇那里,你去一下吧。她要过生日了吧。”

江淑苇是昏昏厄厄中回到家的。

云仙的尸体已经被警察拖走了,伙计在冲洗院子的砖地。淑苇看到,那块砖终于被洋灰重新砌好了。

但是她还能闻见院子时隐隐的血腥气。

这股子味道,缭绕在她的鼻端,一直到她彻底离开这座院子。

淑苇去看过一回父亲。

江裕谷已经被剃光了头发,脚上手上都拖着铁链子,面容一下子便老朽了,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子。

隔了铁窗子他问淑苇:“你有你姐姐的消息吗?”

淑苇摇摇头。

江裕谷说:“要是有,叫她回家来一趟吧。”

又问:“育宝呢?”

淑苇说:“在家,张妈妈看着。他很好。”

临离开时,江裕谷突地抓住女儿的手,快速地低低地说:“卖掉店子和房子,有多远,走多远。”

他没有能再说一句话,警察带走了他。

淑苇看着他拖着铁外链子,在消失在门外之前,他竟然回过脸来,冲着淑苇笑了一笑。

有多少年,淑苇想着,有多少年没有看见过他笑了。

他一笑,好像岁数就没有了,他又是那个年青的父亲,偶尔还有些笑容,偶尔也带给她们姐妹一些吃食,偶尔也让她抱着他的腿,她的脸贴着他的长衫下摆,那长衫穿得久了,料子是一种温和的软。

那是淑苇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父亲。

江裕谷很快地被判了死刑。

淑苇没有去看。张妈说,你一个女娃娃家,不能去,千万不能去。有伙计去了。

她跟张妈一起,抱着小育宝,徘徊在自家的门前。

街上有大卡车经过,扬起一团灰尘。

听说要枪毙犯人就是坐着这种大卡车,被捆着手,身后插着一块细长的纸牌,上面写着该犯人的名字,划着鲜红的一个大叉。车上坐着荷枪实弹的军人,往郊外开去。

行刑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正。

淑苇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一声枪响。

但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里离枪毙死刑犯的地方相当的远。

淑苇知道,那不过是一声短促的鞭炮声,也不知哪家的淘气孩子,忽地找到一根过年时剩下的小鞭炮,兴头头地点了,啪的一声脆响。

江淑苇和她的幼弟江育宝,一下子,成了孤儿。

久不落面的大伯来了,一定要将育宝过继到他的名下,做了儿子。

淑苇一个女孩子家,那几片店子她是没法子管的,理所当然地归了大伯去做。

事实上,在江裕谷死后的第三天,大伯便领着老婆及女儿,浩浩荡荡地住进了江家小院。

等江淑苇再回到学校时,这一学期已快要结束了。

一时间,江淑苇的生命里,天翻地覆。

她成了一个杀人犯的女儿。

她是这一片青葱树丛里的一根荆棘。

  第十章 疤痕

淑苇没有入成共青团。

没有人跟她说明为什么,这一批的名单里没有她。许是大家觉得的原因太过显而易见,所以不需说明。

淑苇很想找陈磊问一下,可是她张不开口。

江淑苇重新变回了一个沉默的存在。

好像刚刚过去的那段日子,不过是一个飘乎短暂的美梦。

她依然在她那个封闭闷气阴暗的小世界里,从未走出来过。

陈磊来找过她两次,跟以前一样,他在午饭时给她塞了小纸条,约她下午下课后去班级的菜地那里,要跟她说说话。

淑苇把那小纸条在手心里搓成一个纸团,差一点就要捏出水来。

她决定不去赴陈磊的这个约。

她觉得她再站到他的面前,无端端地便矮了三分,他在校里校外是这样的一个光彩出众的人,而她,会不会是他生命里的一个疤痕?

若真的会成了一个疤痕,莫若就像现在这样淡出他的生活。

然而心里还是盼望着的,盼望他不会把她当成一个疤痕,盼望他用一个什么方式来告诉她:她永远不会成为他的一个疤痕。

淑苇能够感受陈磊目光的追随,她想躲那目光,可下意识地又不舍得那目光。

陈磊是一团火,江淑苇想靠近一分取一点暖,却又怕那暖并不属于她。

淑苇开始补这些一落下的功课,一团糊涂,她怀疑自己这学期一定会挂上几盏红灯,她不大能记得住东西,总是走神,却也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这当儿,陈磊也被叫到校长室,校长与书记亲自找他谈了许久。没有人知道这一番谈话内容是什么,只是有人看见,陈磊从校长室出来时面色灰败,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好几天。

隔了有两个星期,又一个周末回到家时,淑苇发现,小院完全变了模样。

前院与中间的院子一下子住满了人,院子拉起了细麻绳,晾着夏天的衣服,女儿墙上晒着干菜,廊下有大个的竹匾,满满的一匾的萝卜条,已经半干,皱模皱样,散着咸菜特有的咸香气,天热,地上被泼了井水,一团一团的湿迹子,像投在地上的影子,有人离开了,只这影子还在,见了鬼似的。

有孩子奔跑叫嚷,女人们在井台边洗衣洗菜,大声地说着闲话,男人打了赤膊,在院里抽着烟,正是晚饭时分,主妇们端了乌黑的小方桌与小杌凳,摆了松蓬蓬的米饭,糖醋渍的黄瓜,赤红的豆腐卤,碧绿的菊花涝汤,正招呼家人吃饭。

淑苇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住了声,所有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

淑苇从目光是穿行,从来没有发现小院这样地宽大,路这样地长。

张妈迎出来,拉了她进到最后一进小院里。

张妈告诉她,这处房产,公家没收了前两进小院,分给了几户人家,他们也是刚搬进来没多久。饭桌上,大伯一家团团地坐了一桌子。大伯不大答理淑苇,伯母只一个劲儿地催着阶梯式的几个女儿快快吃饭,用竹筷子敲打二女儿的手背,丧声恶气骂她吃得多了,不像个女儿家,倒像只猪。

淑苇的屋子是没有了,如今她只得跟张妈带着弟弟育宝挤在西边的一小间里,正房给了大伯与大伯母,东边的那间挤进了大伯的几个女儿。

张妈告诉淑苇,江裕谷留下的几片店子,现在只剩了一片了,其余的,被大伯卖掉了。他也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说这样的私人产业,政府是很快要收归国有的,与其到那时半个子儿也得不到,或是做一个挂名老板,不如现在发卖掉,把钞票装在身上要好得多。

张妈说:“便是卖了,也该有你们姐弟俩一份。就算他不肯给你,育宝好歹过继给他做了儿子,理该有一份的。我是愁啊囡囡,有一天,你们姐弟连吃饭的地方住的地方都要没有了,你们可怎么办哪我的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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