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待着林渊的审判,像等待一场静默却可怖的噩梦, 即使竭尽全力说服自己这是应当的,却也忍不住瑟瑟发抖, 如同等死的羔羊。
林渊终于动了, 却不是开口怒叱她的可笑, 也不是温和仁慈地免了她的罪责。年轻的皇帝招了招手, 于义凑到他耳边。林渊嘴唇蠕动片刻,巍然不动,端起桌面上的茶盏啜饮。
于义则跨步走到大厅内装饰的昂贵瓷瓶旁边,一伸手,瓷瓶碎裂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可亲茫然惶恐间抬首下意识望向帝王,肩上却是一痛,被于义不留情拉拽着推搡着跪倒在碎片边。于义这时才指着她大声道:“你这奴婢!真是粗手笨脚!毁了这瓷瓶,你可知若是碎片伤了陛下可如何是好?”
“我?我……”可亲结结巴巴。
“你甚么你?陛下,请指示!”于义朝林渊下拜道。
林渊修长的手指捏着茶盏杯盖顺了顺洁白如雪有如堆云的茶沫,温煦道:“虽说的确有错,但皇后此刻正需人在身边陪伴……我记得你今年23岁了?就有两年便要离开?父母双亡,似是有位青梅竹马的情郎?”
可亲依旧迷茫,但她听闻林渊口吻和煦如数家珍地谈起她的身世,谈起那位青梅竹马的恋人,脸色骤然惨白如纸,口不择言,哆哆嗦嗦道:“陛下,陛下,求……”
林渊打断了她:“罪责可免惩罚却仍要留。可亲,你毁了这瓷瓶,可知自己要如何做?”
“奴婢什么都能做,只,只求陛下不要——”可亲一时没有多想,张口便想求皇帝绕过她的恋人,于义抬脚,一下踹在她小腿上,笑眯眯道:“皇后娘娘怕是舍不得可亲姑娘啊……”
他这话刚落,可亲骤然明白了。
她重重磕头在地上,铿锵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发誓此生绝不离开皇后娘娘半步,以此折恕罪孽,恳求陛下允诺!”
林渊既懒得找借口把她杀了,又懒得轻拿轻放让她毫发无损。因此就这样吧,既然有勇气道出大公主的错误,又算个忠心耿耿的奴婢,那就干脆拿她后半辈子和自己的姻缘做抵押,此生便是烂也要烂在皇宫里。
“日后切记谨言慎行,小心谨慎,莫要再这样粗心大意了。去罢。”林渊摆摆手,将茶盏放于一边:“朕去探望皇后。”
年轻的帝王与跪在地上的婢女擦身而过,林渊走进门外灿烂的天光之中。
时日正好,气候温凉。
……
葛恬躺在床褥之中,发丝略有凌乱。
林渊抬步跨入寝室之内时,皇后正有点昏沉地休息着,生孩子是个很累的活儿,她第一次休息了几个月,第二次休息的时间更长了些。
林渊坐在她床边,重量使床铺下垂些许,若是平时,皇后定然已经睁开了眼,但此刻她依然在睡着,眉眼间透出些许疲倦。
年轻的皇帝垂头凝视黑发披散、脸容素净的皇后片刻,周遭一切陷入沉寂,内侍宫女们大气也不敢出。
林渊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皇后苍白的脸颊,她消瘦了许多。
“不知道若是皇后晓得她女儿要杀她儿子,心里是甚么感觉?”林渊脑海中忽的蹦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他心里倒是十分平静,皇宫内子嗣相残这类事情实在太正常不过。
林渊自己玩儿过多少局游戏了?他曾经玩过一款《中世纪风云》,在游戏中做领主时,那一连串的儿子侄儿甚至嫂子妹夫全部都心怀不轨,每天密谋杀他夺权,林渊一逮一个准儿,监狱里的亲戚多得能塞满一半牢房。
因此他杀孩子、被孩子怼,都习以为常了。
林渊不觉得林炅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事,就这点儿小事,在他看来只是毛毛雨。他也许对林炅的态度太悲观了,虽然大公主对于处理政事和看人十分之不行,但她在心狠手辣阴谋诡计上颇有天赋。
但她现在只五、六岁,林渊也就懒得多观察了……
因为大部分斗争都会在成年之后。
和他一样妖孽到九岁完全掌权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那个时候我的身体还没克隆好,大概率能看见一场精彩刺激的争夺位置的斗争。只希望太子给力点吧,要把他放在身边教导才行,皇后真是不会教孩子。”林渊想起皇后拉扯教育长大的林炅,嘴角微微一撇。
年轻的皇帝轻抚了一下皇后面庞,收回了自己修长的手,默默凝视皇后。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林渊转了下眼眸,觑见一个正躲在雕花镂空门扉之后,探出半个脑袋,安静又小心地瞅着他的林炅。
大公主粉雕玉琢的面庞和林渊生得颇像,双鬟上的垂珠在耳边一晃一晃,模样俏皮可爱,又带着点乖乖劲头。
林渊朝她招了招手,林炅就垫着脚尖,不吵到皇后,静悄悄地走进来。
“见过父皇。”她压低声音道,弯下膝盖行了一礼。
“你母后正在休憩,待她醒来后再看她罢。”
林渊摸了摸她总角,微笑中带有慈和温煦之意,没半点之前知晓了林炅欲要杀死亲弟的模样。实际上他本身也不太在乎,更注重的不过是太子死了再生个男孩儿很麻烦也很累而已。
年轻的皇帝相貌英俊又长身玉立,他起身轻轻握住林炅的小手,携着她离开了皇后的寝宫。
林炅小手柔软若无骨,被宽大的男性手掌拢起时,她心中一惊,但随即涌上一股欣喜之情——林渊之前虽然会和声和气地同她讲话,赏赐她珍玩器物,在她懂事起,林渊从没真正以如此亲昵的肢体动作对待她。
“父皇待我真好,以后也会这么待我么?”林炅心里暗喜着想,忽地,她念头不禁一转,“弟弟出生后父皇才待我这样好的,莫非这一切都是因为弟弟么?”
她心情不自觉稍微低落下去,面上露出一丝阴霾。
林渊携她拐进御花园,一路上,询问她这数月在太后宫中过得如何。
林炅嘻嘻笑着仰头去看皇帝:“父皇,儿臣在皇祖母那里过得可舒服了。皇祖母甚么好吃的都紧着儿臣先呢!只是儿臣念着母后,怕母后没有儿臣陪伴,晚上怕黑,睡不着觉。”
这孩子话让林渊低垂的面孔泛起淡淡笑意:“日后你便在你母后这里住罢。她其实心中也颇为想念你,只是碍着颜面不肯吐露。”
林炅心尖微颤,喜不自禁道:“真的呀?炅儿也想母后!”
忽地,她喜色略微收敛,小小眉头皱起:“可,可母后要照顾太子弟弟……炅儿在宫里会不会叫她太累呀?”
“你不必担忧这点。你对太子不甚喜欢,朕也知男儿不可脂粉气太重,日后太子便住东宫,不必留在坤宁宫了。”林渊淡淡道。
他声音中并无多少指责意味,风轻云淡,毫无烟火气,因而年幼的林炅也尚未察觉皇帝这句话中带有怎样令人悚然的深刻含义,只是因听见父皇一举戳穿她的小心思急忙撒娇,引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