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出书版)(12)
眼看着那两个人正精确地用筷子尾将五花肉肥瘦分解各取所需,艾可闷着头飞快地把碗中剩下的饭扒光光,收拾了碗筷逃到客厅去看电视。
只是整间客厅找半天却找不到遥控器……
是的,他家老大用过的遥控器,他从来就找不到,但关容允那个人却总能从莫名其妙的角落挖出来。
关容允看过的报纸艾可永远找不到头版在哪,但他家宋老大就是能轻松地翻找到。
艾可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在日常生活中有那么深的默契和那么多的互相了解,在工作上想必更是配合无间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宋洵华还没到红门之前,艾可就常常耳闻青帮青风堂这一主一副让他们红门吃了多少亏的事迹。
那样的契合无间……
却怎又会走到今天这般水火的局面?
习惯是非常恐怖的事情,当习惯了有另一个人帮自己解决不喜欢吃的东西,习惯另一个人会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让给自己,又怎么去习惯没有另一个人的生活?
这四年宋洵华一个人过得痛苦,艾可都看在眼中。
那另一个人呢?
艾可头一次有了怀疑,那个关容允,恐怕没他想象的,只是个无情无心的人那样简单。
吃完晚餐后,开容允照样一屁股坐往沙发,两条长腿翘上桌缘,一整个晚上电视看个没完。他关容允从小到大,活了这么多年,有哪一段像现在这般清闲?为了活着,为了填饱肚子,为了在那个不友善的环境中站稳,为了青帮帮主之位,为了……
他哪天不是过得劳碌烦心,哪一刻脑袋里不是转着一层又一层的计算?
像现在肚子饱饱、脑袋空空,除了身上几个还没合口的伤有点隐隐泛疼,除了手脚有些发冷,这种被包养的生活,人生再也没比此时此刻更悠哉了。
从前没有,往后恐怕也难得。
宋洵华百忙中抽空回来做饭,才吃完饭又匆匆地出门。
一帮之主有多忙碌,关容允最是了解。
如果能够,当个被包养的小白脸,恐怕要过得比当个帮主来得快活。
如果能够,他真希望再也不用在扛那重得令人喘下过气的担子……
如果能够……
「不能够。」
在他心中一个声音冷冷地打散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不能,也不够,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提醒自己。
眼前仿佛又看到数年前的某些画面,那些化作恶梦让他这么多年来没一夜安睡的画面。
血,沾了他满手的血。
不停地从伤口喷出来的血。
不停从那个人口鼻涌出来的血。
那个人一点一点流失温度的身体,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
还有那个医生说的话:「这一次,恐怕是不行了。」
握着遥控器的手无端地颤抖了起来,关容允放下遥控器,捏紧拳头好让手指的颤抖停下来。电视正播放着一出打打杀杀枪林弹雨的俗滥枪战片,那成串不停的特效枪声「答」「答」「答」吵个不停,子弹射入身体发出「堵」「堵」「堵」奇怪的闷声,被射中的倒楣鬼大叫「厄啊」或「呀哇」倒地死掉。
关容允闭上眼睛。
真正的枪声,是俐落优美的响声,划空而过的瞬间,扎实沉稳的击点在耳膜上的声响,哪是这般粗糙吵杂凌乱不堪的噪音?
子弹射入人体的声音,几乎是无声的,但如果靠得很近,便能听到那扣弦般轻轻的一声。
太过轻盈,以致你来不及发现和反应,中枪的人也来不及发出电视上那奇怪的哀嚎,当场就如同放断线的偶,毫不犹豫地坠落在你的脚边。
太过轻盈的一刹那,连呼吸和掉眼泪都嫌太沉太重的一刹那,只有形体不明的恐惧能够乘载于其上。
那是他关容允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恐惧。
宋洵华回到那宅子时,已经是半夜三点。
接过艾可递来的莲藕茶喝了大半罐,将身上沾了血的外套脱了扔到垃圾桶,走进浴室抓起洗手台边的肥皂搓了一堆泡沫,用力抹着同样沾了血点子的手臂,将水龙头的水开到最大冲洗着。
「受伤了吗?」艾可站在浴室门外问道。
「没有,不是我的血。」冲完了手关上水龙头,甩甩手抓起一旁的擦手毛巾,转过身边擦手边说:「一个小朋友来闹场子,稍微给他一点点教训。」
「……」艾可明白,会找上宋老大的「小」朋友必定不小,看那溅了他一身的血迹,「一点点」教训恐怕也不只一点点。
身为红门的帮主,宋洵华的生活和生命是在刀口跟枪口上打转的。
如果可以艾可非常希望能像过去那样时时处于最靠近帮主的位置,无论是在这间宅子,在总部,在外面的场子,在任何危险的场合,这样一旦宋老大有什么意外,他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最佳的挽救。
他在这个帮的存在意义不就是如此?
他有最好的医术,最敏捷的反应,最丰富的急救经验,尽管红门还有其他几名备用的帮医,但艾可百分之百的自信那些人加起来也抵不过他一个好用。
可他这么好的医生,虽不能起死回生但多少次帮着宋洵华化险为夷,帮着红门的弟兄活命,这些日子却被命令留在这个远离风风雨雨的宁静大宅中,看顾着一个不过是伤了点皮肉受了点风寒的关容允。
艾可明白宋洵华想把最好的医生留给最重要的人,那样的心情。
但宋洵华却不明白艾可也想用最好的医术,帮着最重要的人,那样的心情。
心中的埋怨很多,但艾可不能也不愿意拒绝他家帮主任何的要求。
「我家老大呢?」
「二楼客厅。」
「我就知道……」
又是看电视看到自然睡着吧?
这老大倒是好命,他在外头杀得手软,累得半死却还想着赶回这,心中挂记得那样深,几个小时不见,竟是和四年没见一样那般难受。
怕是那个看电视看到睡着的人,心中八成是没有一丝丝的牵挂,牵挂着在充满血腥与暴力的黑社会中打滚的他。
早就看透这点,却又如此不甘又如此深深的恋着那个没心没肝没肺的男人。
宋洵华疲惫的脸上扯了一个淡淡的苦笑,虽淡但苦,一股慵懒无奈的媚态叫艾可看得竟是说不出话。
宋洵华却没继续理他,扔掉手上毛巾直接走到二楼客厅,拿了摇控器将电视关掉,猫手猫脚的走到沙发旁边蹲下,就这样痴楞楞地望着关容允熟睡的脸庞。
明明这些日子每天都想办法将他喂得饱饱,为什么他的老大还是这么瘦的?
明明是每天吃饱睡睡饱吃,睡了那么多了,为什么他老大的脸看起来还是那么倦?
苍白的脸上一抹异样的粉红色,有些浊重不顺畅的呼吸声,宋洵华叹了口气,不需要体温计也知道这个人八成又发烧了。
恨自己下手太重,又恨关容允这四年不知是怎么糟蹋自己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