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这事儿弄的……糟心不?
过了没几天,得!还有更糟心的——
——上级盐务衙门派人来查验缴获的官盐,往河边一站——啊!一片翠生生绿油油见头不见尾的茂密芦苇丛啊!浊水芦苇天继野,一朝风雨一朝晴。
这诗……应情应景不?
盐务官员更加应情应景,一巴掌拍在轿辕上,“龙知府,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私卖赃物!”
唉……闹心不?闹心不??闹心不???
恭恭敬敬把上级官吏送走,这砰砰跳的小心肝刚放回原地,龙慕陡然发现自己快成孤家寡人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辖下州县的各级官员神不知鬼不觉陆陆续续全被叫去述职了,有去南直隶巡抚衙门的,有去户部的,还有去吏部的。
龙慕纳了大闷了,这年头……户部也开始管官员政绩了?这算不算越俎代庖?算不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半个月之后,扬州城就剩下了仨官员——扬州知府、守城将军、漕运总兵。得!这倒不错,仨四品高官!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头一低,看地上的蚂蚁。
原本想着,十天半个月这些官员就该返回了吧,各州县哪儿没一大摊子事儿啊?
结果,是左等不回来,右等还不回来。
又过了三五天,终于回来了。
没见着活人,您猜到底什么回来了?
——获罪文书!
咔嚓一刀,宝应知县被南直隶衙门杀了。
龙慕脸皮一抖,低头看看手里的获罪文书,连罪名都懒得编,直接就写:贪赃枉法、欺君罔上!
龙慕对月感叹一回,第二天还得命令衙役们拎着浆糊大街小巷贴告示。
老百姓一缩脖子面面相觑,想法不可思议地一致:前两天死鱼,这两天开始死官员了?这回死的官儿有点小啊!不过瘾!委实不过瘾!
都没出十天,隔三差五就贴一张告示,原本榜文前还能吸引几个无所事事的闲汉兴致勃勃地围观,没多久,官府贴告示都成家常便饭了,谁还有那闲心巴巴地跑去看啊?
当户部咔嚓一刀把江都知县杀了时,龙慕心脏紧缩,疼得浑身打哆嗦。
当吏部咔嚓一刀把高邮知州杀了时,龙慕眼前一黑,仰面栽倒人事不省。
但是,扬州老百姓可下逮着新鲜的了,他们才不管官场上那些勾心斗角的道道呢,人家早习以为常了,一群群刁民茶余饭后聚在一起乐呵呵地讨论:“你猜,什么时候轮到扬州知府?”“猜有什么意思?我赌五两银子的,不出三个月。”
是啊!什么时候轮到扬州知府啊?扬州知府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一直思考到七月初,连太后的六十大寿为期九天的庆祝都开始了,龙慕依旧思考得昏天黑地,唉……头昏脑涨毫无头绪。
饶是整天惴惴不安如履薄冰地过日子,还得强打精神筹备一应庆贺事宜。
按品级依惯例往京里送了一份寿礼,无非绸缎、银两、本地特产。
扬州城东南西北各搭一个大戏台,连着唱了九天,全唱些《李逵拜母》、《五女贺寿》之类的喜庆戏文,怎么歌功颂德怎么溜须拍马就怎么来。老百姓天天跑去瞧热闹,戏台前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反正不要钱,不看白不看!所以,打架滋事、踩踏伤人、偷窃行骗……层出不穷应接不暇。
可把龙慕坑苦了,这一天天的,审完小偷打流氓,就没消停过。
跟熬油似的,终于把这九天熬过去了,龙慕摸了把满头的大汗,倒在官椅上长长舒出一口气。
师爷站旁边突然漫不经心地冒了一句,“今年非同一般啊,巡抚衙门居然没来验收诏书上的各项恩令直接就庆贺国寿了。”
龙慕都懒得睁眼睛,心说:巡抚衙门忙得很,人家正忙着杀人呢,哪还挤得出空闲折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
转念一想,内心深处又隐隐生出一股欣喜之情:只要没杀到我老人家头上来,管他们怎么翻天覆地呢!
国寿一过,一队趾高气扬的小吏浩浩荡荡开进知府衙门,龙慕正躺在御史衙门的紫藤架下午睡,师爷慌不择路地跑过来,一路狂喊大叫:“大人!不好了!京里发文书来了!”
龙慕跟惊弓之鸟般一蹦三尺高,连鞋子都没来得急穿,傻了吧唧站在躺椅边,半天咽了口唾沫,“哪个……衙门的?”
“好像是吏部的。”
龙慕紧绷的心弦顿时放松下来,呵呵笑了两声,“吏部的?吏部好啊!吏部咱有后台啊!呵呵……”
师爷跟着傻笑,扬州官员都死了十之八.九了,再死就得轮到四品大员了。这些天,光浆糊就用了七八桶,再贴的话,现熬都来不及!
龙慕回后衙换了官府,毕恭毕敬请官差上座,这小吏鼻孔朝天目中无人,阴阳怪气地念:“兹,扬州知府龙慕,国寿期间,贿赂湖州乡绅蒋初,威逼利诱低价购买蒋氏粮食,念为初犯,从轻发落,罚俸三个月。”
“啊?”龙慕猛抬头,张口结舌,跟官差大眼瞪小眼。
小吏微微一笑,弯下腰低声问:“敢问知府大人,漕运总兵衙门怎么走?”
龙慕眼角一跳,暗自心惊:真的……真的轮到四品大员了?
第二天孔瑜就上了京了。
龙慕和守城将军坐在知府大堂上,俩人一言不发默默对视。坐了许久,连茶都没喝一口,将军苍凉悲怆地走了。
龙慕往椅子里一瘫,仰面盯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发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从二月份上任到现在,总共五个半月,好嘛,头一次,为了蒋初,官道封路,让蒋初告了一状,俩月俸禄没了。这次,蒋初主动送粮食,结果让他倒打一耙,仨月俸禄没了。七月份的俸禄还没下来,合着……这五个月早出晚归累死累活一点儿现钱没见着全打了水漂了?
时光须臾,七月份快结束之际,龙慕正在御史衙门吃饭,屋外一阵喧闹嘈杂,龙慕皱眉,问:“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一个苍老的声音疑惑:“怎么回事?”
龙慕一愣,站起身来,大门开处,一个老头瞪着满院子的花草惊诧不已:“我不是全挖光了吗?”
龙慕突然哈哈大笑,一揖到地,“老大人,别来无恙?”
老头也是欣然大笑,“体仁啊!哈哈……”
“怎么有空过来窜门?”
“窜门?唉……”拉着龙慕坐下,“窜什么门啊,我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来顶两天御史之职。”
“顶职?”
“是啊!蒋大人多忙啊,这会儿估摸着去了山东了吧……”
龙慕一阵头晕目眩。
时隔不久,扬州被杀的官员陆陆续续补齐了,一眼看过去,全是青年才俊,大部分都是往科的进士,简而言之——蒋初的同年。
其中有两个长得很是一表人才——身形修长面如冠玉。龙慕该心神激荡了吧,唉……这会儿哪还有这心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