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对流年(出书版)(22)
那些光芒静静地把叶望天的每一丝皱纹、每一缕白发,甚至每一块老人斑都照得格外清晰。叶锦年突然发现,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端详自己的父亲。
才不过几天不见,叶望天看来又衰老了几分,仰躺的他微微张着嘴,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叶锦年听着却突然害怕起来。
老年人的鼾声听起来,像在下一秒就会停止呼息一般。
叶锦年用力地握紧自己的手,控制情绪,免得自己跳过去叫醒父亲,以证明他还活着。
用目光拂过叶望天已经全白了的鬓角,叶锦年告诉自己──原来父亲真的老了。
心慢慢地抽紧,突然感到悲哀。
从小到大,即使父亲的角色在他的生活中时时缺席,可是叶望天的权威从来没有动摇。在姐弟两人的眼里,叶望天无所不能。
从小到大,父亲之于他们俩,就像是童话里的巨人一般,永远都是叶家的支柱,一直都精力充沛。
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说倒就倒呢?
为什么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父亲额际的白发,已经吞没了曾经的乌黑。
明明这本该是一场时光的迁徙,每一天静静发生,每一刻都悄然逝去。但在此刻的叶锦年眼里,这一场变革就像被扒去了过程似的惨烈,只留下枯萎的结局──父亲的衰老和那些庇佑,都被生生撕裂开来,残酷地铺陈在自己的眼前。
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把那些美好的岁月和旺盛的精力统统淹没,只留下时间的残渣,苦涩无比。
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原来父亲──
真的老了……
叶锦年的嘴里有点苦,眼睛却很干,只觉得疲累。
像是全身的筋骨被抽走一般,只想躺平在地,什么也不想地睡一觉──也许一觉醒来,又能听到爸爸中气十足的骂声……
他揉了揉眉心,拉了张单人沙发椅挪到床前,把外套披在身上,看了一眼叶望天后合上了眼──
睡意很快就袭击了他,在入睡之前,叶锦年迷迷糊糊地想着些无厘头的念头:看来再大的惊吓也好,睡眠的本能是无法抵挡的……
叶锦年醒来时,发现有人正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睁开眼,就看到叶锦宁含笑望着他,一脸安心的样子。
叶锦年揉了揉眼睛,挣扎着要起来,发现因为睡姿太过艰难的原因,半个身体都麻木了。
叶锦宁竖起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叶锦年会意,没敢大动手脚,揉了揉麻木的地方,等待像蚁噬一般的感觉过去。
他抬头看了看窗,发现窗帘还是拉着,于是低头看了看手表,发现只不过凌晨五点。
姐姐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跟你换,你去睡床吧。」
叶锦年摇了摇头,同样压低了声音:「这么早你起来干嘛?」
「我不放心,想看看他睡得好不好。」叶锦宁回答,然后又催促,「快点,换边换边,不要吵醒老爸。」
「我是男人嘛。」叶锦年微笑着摇了摇头。
叶锦宁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弟弟,过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他的肩:「对,你是男人了,随你吧。」说完,就要回去睡。
叶锦年拉住了她的衣角:「喂,爸……真的没事了么?」
短短几天内同样憔悴不少的女子露出了久违了的轻松笑意,用力摸了一把弟弟的黑发:「放心,叶家的人是打不倒的。人不能打倒的,疾病也不能轻易做到!」
再一次醒来,是因为半边身体被压到麻得受不了。叶锦年睁开眼,发现刚好七点。
而他姐姐刚叠好被子,看来也是醒来不久。
叶锦年从沙发中挣扎着站起来,伸了个腰。然后朝姐姐招了招手,做了个「到外面谈」的手势。
关上卧室的房门,他先被姐姐瞪了一眼:「你好歹去刷个牙洗把脸再说吧,一清早起来口气都好恶心。」
听着这样的埋怨,叶锦年的心无端地轻松了不少。
叶锦宁看了看他的脸色,「等下你还是去床上睡一下吧,反正现在爸爸已经没问题了。昨天医生说,虽然要小心之后会不会再中风,但就现在的情况而言都算恢复得好了。」顿了顿,她的脸色暗了一暗,「只是左边身体功能受到了一点影响,现在左手抬不高,以后走路大概也会有点跛。」
叶锦年慢慢地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一直想要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中风了呢……我离开时还都挺好。」
「不关你的事。」到底是姐弟,叶锦宁直接点破了弟弟心底的那个魔咒,「他虽然因为你离开的事情发了一场火,不过我看火气不大,还不如他骂手下经理来得激烈。我也早帮你解释了,你只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才不告而别。他自己都是个工作狂,哪里能不理解?」
「可你之前说他挺生气的。」叶锦年皱眉。
「切,我当时在生气耶!怎么可以不把事情讲严重一点呢?」叶锦宁瞪大眼睛的样子让叶锦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手被轻轻地握住,他这个一向独立果敢的姐姐难得露出了柔情的表情。
叶锦年不说话,反握住对方微冷的手掌。
然后叶锦宁就哭了──是无声而毫无形象的哭。
叶锦年吓了一大跳。
然后他的姐姐就哽咽地挨到了他的怀里,把眼泪鼻涕都擦到他的白衬衫上,在泪水之中挤出一句颤抖的话:「吓死我了……」
叶锦年无言,用力地搂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第九章
叶望天在两个小时后醒来,那时叶锦年正帮姐姐削苹果,一抬眼就对上老父的目光,立刻放下水果刀握住父亲颤抖的手。
叶望天「荷荷」几声,说不出话来。
叶锦宁低声解释:「医生说他的语言功能受了一点影响,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恢复。」
叶锦年无言,用力地握住了父亲那长满了老人斑的手。
老人的手挣扎着用力,却怎么也无法回握紧儿子,试了两次之后终于放弃。
叶锦年心里一片冰凉。
沉重的气氛没延续多久,很快就有护士推着叶望天去做例行检查,姐弟俩一直陪到诊断室外后被阻止入内,叶锦年看着众多仪器和医生才想起另一个人──周亚言。
然后昨天来不及细想的一个问题浮上脑海。
那家伙是从哪里得知自己回国的消息,甚至精确到所坐的航班班次?
转头看了看姐姐,叶锦年很确信即使是她都未必清楚。
叶锦宁察觉到弟弟深思的眼神,转头问他:「有什么不妥?」
叶锦年摇了摇头,回以一个安慰的笑脸。
正在左思右想之间,叶锦宁突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惊讶地皱起了眉头,然后似笑非笑地看向弟弟。
叶锦年警觉,转头看去,就看到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憨笑着站在面前。
叶锦宁的笑容很古怪,几乎是幸灾乐祸地看着弟弟,大概以为会看到一场鸡飞狗跳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