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离开京城,谢让暂时没别的地方可去,便想到了那里。
“也好。”穆多尔对他的事知之甚少,也没有细问,只是道,“我还要赶着去与回西域的车队汇合,不能再送你了。回家安顿好过后,记得给我来封信。”
谢让点点头,抬起面前的茶杯:“好,殿下一路保重。”
“珍重。”穆多尔与他举杯对饮,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起身出了房门。
房门在眼前合上,谢让收回目光,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回家……”
他哪里还有家啊……
谢让悠悠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正欲起身,身体却踉跄一下。离开京城这三日策马不停,又不敢走官道,只能翻山越岭,走那僻壤崎岖的山间小路。
谢让被这么颠了三日,浑身筋骨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腿根更是火辣辣的疼得厉害,不知是不是被马鞍磨破了。
他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缓慢站起身,走到门边。
“飞鸢。”
房门开合,一道人影闪进屋内:“公子。”
不是飞鸢。
谢让皱了眉:“怎么是你,飞鸢还没回来?”
谢让有近身侍卫十余人,眼前这青年便是其中之一。青年单膝跪地,答道:“统领大人尚未归来。”
飞鸢没有与谢让一道出城。
谢让在丞相府留了替身,除了那替身之外,府上还有十余名家仆。飞鸢的任务,是在今日中午之前,将那批人护送出城,免受牵连。
按理来说,将人送出城后,飞鸢就该追上来才是。
以对方的脚程,应当不会这么久还没回来。
难道……
“咳咳……咳咳咳!”
谢让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青年连忙上前扶他:“公子,属下扶您躺下歇会儿。”
“不……”谢让撑着他的手臂,身体不适与心绪震荡,使他浑身瞬间出了一层冷汗,“通知所有人,我们不歇了,这就出发。”
“可您的身体……”青年劝道:“公子今早就身体不适,怕是受了凉。眼下马上就要天黑了,再往前走,夜里恐怕只能宿在山中,您……”
谢让眼前阵阵发黑,顾不得对方还在说什么,打断道:“还不快去!”
青年应了声“是”,推门走了出去。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谢让略显急促的呼吸。他深深吸了口气,踉跄着回到桌边,给自己又倒了杯茶。
应该不会有事。
说不准只是路上耽搁了。
飞鸢武艺高强,就算真被追踪到,也没那么容易落到对方手里。对,说不准就是因为被追踪,所以才不敢与他们汇合。
飞鸢自有他的脱身之法,不会有事的。
谢让自我安慰一般想着,忍着头晕,再次撑着桌案站起身。
这几日,他都是在野外过的夜。他这身体被宇文越养得娇贵,以往夜里要是没睡好,第二天必然头晕眼花,浑身都没力气。
这回能撑这么久,其实已经超乎谢让的预期。
若无意外,今日应当是能在此处歇一夜的。
谢让闭了闭眼,重新戴上兜帽,推门往外走去。客栈内光线不佳,谢让穿过昏暗走廊,扶着墙慢慢下楼,走到楼道的拐角,昏昏沉沉的脑中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这山间客栈规模不大,因为不在官道旁,平日里几乎没什么生意。
但也不至于这么……安静。
谢让睫羽一颤,比以往迟钝许多的身体已经拐过楼道,往下迈了一步。
被暮色笼罩的客栈大堂出现在他眼底。
大堂内挤满了人。
方才见过的客栈掌柜、伙计,零星几个在大堂吃饭饮茶的客人,与谢让同行、伪装成行商的侍卫……每一个人,都被押着跪在地上。
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横着把刀,刀锋反射着夕阳鲜红的光芒,亮得刺眼。
静默无声当中,站在大堂中央的少年抬起头来,神情阴沉如水:“老师,你这是想去哪里?”
……还是被追上来了。
计划了一个月,折腾了三天三夜,还是没跑得掉。
谢让脑中阵阵发昏,在那一片雪白的刀锋与夕阳中,几乎看不清那熟悉的身影。
宇文越缓步朝他走来。
“你……”谢让扶着墙面,在对方那摄人的气势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可就是这般微小的动作,却让宇文越的双目陡然蒙上了红。
下一刻,谢让被人用力攥住了手腕。
“谢怀谦。”宇文越嗓音低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你要去哪里?”
“如今朝中局势稳定,臣这是……辞官还乡。”谢让低声开口,没有意识到,自己指尖都在轻轻颤抖,“陛下,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过什么?”宇文越轻声打断他。
谢让直到此时才发现,宇文越甚至就连衣服都没有换。厚重的冕服只是脱去了外头那不便行动的长袍,明黄的里衣绣着金龙,衣摆处甚至沾上了不少泥土灰尘。
他……是收到了他的奏折,就立即追了出来吗?
谢让混沌的思绪忽然清醒了几分,他抽了下手,想挣开他的钳制:“宇文越,你先冷静点,我……”
“你再乱动,我就杀人了。”
谢让浑身一僵。
“从谁开始呢。”宇文越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注视着谢让,轻声道,“是朝中那些帮你拖延时间的大臣,还是那条被你留下善后的狗?”
谢让头晕目眩:“飞鸢……你把飞鸢怎么了?”
“抓起来了。”宇文越轻描淡写,“他是逃得很快,若他无所顾忌,就是动用所有禁军,多半也拿他没办法。但他护送的那批家仆,着实有些拖累。”
谢让头晕目眩:“你用人质威胁……”
“怀谦,还记得我说过吗,你的心太软了。”宇文越继续缓步上前,将谢让抵在楼道拐角处,“你顾忌这么多,又计划了这么多,反倒把自己逼上绝路。”
谢让无路可退,竭力让自己维持平静:“阿越,他们是无辜的,你——”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在关心别人?”宇文越轻声打断,“你心里到底装着多少人,是不是只有我把那些人都杀光,你的心里,才会给我留下一个位置。”
两人的距离隔得极近,谢让竭力偏过头,避开那张不断靠近的脸:“宇文越!”
谢让胸膛起伏,呼吸急促:“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
宇文越动作一顿。
可他并未收敛。
相反,他只是极缓慢地扬起嘴角,缓缓开口:“我就知道,你在意的,果然还是这件事。”
他伸手捧起谢让的脸,指腹摩挲着消瘦苍白的下颚,轻佻地碰了碰那冰冷柔软的唇。谢让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想要推拒,却无法撼动对方分毫。
年轻的天子早已不是会被视作少年的身形,精壮的胸膛包裹在衣袍当中,蕴含着澎湃的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