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安格的雪样年华(27)
那个家属开始还威胁说:你还真别吓我,我从小吓大的,哪有挨一下血流成这样的,你揣番茄酱了吧?
后来,他的声音渐渐虚弱了下去:你……你怀孕了干嘛还往前蹭啊,我……我找的人又不是你,这不添乱嘛……
此时吴子桐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一阵阵剧痛沿着骨髓窜到了头顶,疼得连眼睛都花了。无数双手垫在她的身下,无数的脚步声围绕她奔跑,而她却只能看见头顶上连成一条光带的照明灯,还有随着喘息声越来越绝望地回响。
“孩子……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在无影灯的强光下,她果真看见了一个孩子。那是一个长得很像安格的可爱女孩,留着齐耳的短发还有齐齐的刘海,眼睛像小动物一样湿润而明亮。她低声叫了一声“妈妈”,然后就渐渐的淡了,淡了……
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当无影灯关上的时候,大人活了,孩子,流掉了。
说到这里,吴子桐简直泣不成声,整个人都崩溃掉了。
“我真的不应该往前站……谁都可以处理这个纠纷,只要不是我,不是我就可以了……那个孩子,我连她的心跳声都还没听到就这么失去了她……而且,而且安格还等着救命……我为什么要那么傻啊……现在该怎么办啊……”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墙角默然不语的安格忽然开口说:“这个孩子一定是预感到我们打算利用她的险恶用心,所以才不想出生了。这样也好,至少我不用背着吸她血吸她髓的罪恶感内疚一辈子。”
“安格!”
安沛厉声制止了他的话:“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个劲儿地说风凉话!刚刚脱离大出血危险的人是你妈妈!刚刚离开我们的孩子是你妹妹!就算你对这个世界有太多怨恨,也不要针对你的亲人!”
安格的身子又大力摇晃了一下,然后他无动于衷地回答说:“是吗?可是四个月的胎儿也不过是一团血肉而已。就算,它流掉了,也只是流掉了一个小肉块儿,根本无足轻重。”
“出去!”
安格没有发怒,也没有反对,他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一转身就出了病房门。只是在房门紧紧关上后,他又像立足不稳般大力摇晃了一下,不得不双手垫后靠在墙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依稀能听见哭泣声,像海的波浪,一波一波的传来。
而他就像一叶风暴中的小舟,天地旋转,随时翻船。
在一片眩晕到失神的光亮中,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前方响起,将他用力地拉回了现实。
“请问吴子桐吴教授在吗?我是夏荷依,跟她约好了过来找她。”
夏荷依拿着一个手提袋,正趴在护士站的转台上询问。奇怪的是护士小姐们个个表情不善,脸色铁青,看她就像看犯人一样……这到底怎么了?她正要再问,忽然听见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你找我妈干什么?”
荷依一扭头,看见安格已经来到身后不过半尺的地方,吓得差点把手中的袋子给扔了。她定了定神,这才把手提袋往前一推——
“既然你在这儿,就直接交给你好了。”
安格低头看看袋子,再抬头看看她,忽然说:“这是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收?”
面对安格咄咄逼人的态度,荷依却没有生气,她往前又递了递袋子,轻声道:“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安格,祝你生日快乐。”
啊。
难怪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竟然是自己的生日。
4月7日,这个仿佛被巫师诅咒过的日子,不仅让他终生不幸,还抢走了他的妹妹,发给那个人两张“丧子之痛”的死刑牌。
一张立决。一张死缓。
安格的视线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接过礼物的,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毛线团一样乱了套,他理不开,也无暇去理,完全不经过大脑就冒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你爱我吗?”
“……哈?!”
我……不过就是送一个生日礼物而已,不至于上升到这个高度吧?!
而对面的那个少年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说:“会把我放在心里,很久很久吗?”
这种事情,就算有也不可能说出来啊!就算你一脸期待地看着我,也不可能说出来啊!
夏荷依看着对面的安格,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他整个人就好像随时要跌倒般摇摇欲坠,眼睛里与其说是期待不如说是……绝望?
不……不会吧,就算你病得像吸血鬼美少年一样也不能连心脏也一并脆弱啊?这么难为情的事情难道你要我现在就答复?!
荷依百转纠结,过了好一会儿才含混其辞地回答道:“不管怎么说,你对我而言,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重要到……可以影响我的一生。”
尽管给了这么一个模糊两可的答案,夏荷依却低下头,惭愧得整个耳朵都红了。
安格点点头,脸上终于出现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看上去是如此虚弱,就好像海市蜃楼般美丽而虚幻……安格就像站在一片马上就要消失的宫殿前淡淡笑着,眼睛里是夜空般安详和宁静的神采。
“好。很好。”
“这样我就不害怕了。”
诶?
荷依半天也没琢磨出他话中的含义来,正要出声询问,却看见他毫不犹豫地扭头走了。
安格转身出了病房后,熟门熟路地来到相邻病区的洗手间内,反手锁门,走到水池前,拧开了水管。
医院里的水池子都是双管道,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凉水。
如果泡在热水里,血就不容易凝固。
安格从裤兜里掏出一枚早就准备好的水果刀,一边掳袖子一边对镜中的自己说。
“安格,别怕,这不过是一个轮回而已。”
“如果他们还记得你,喊你的名字,你就回来看看。如果有一天他们忘记了,你也可以放下愧疚,安心地离开了。”
安格拿起水果刀,随便比划了一下,就用力地割了下去。
“我的妹妹,姑且就让我任性最后这一次,叫你妹妹吧。如果你还在这里没有走,请你一定听下去。”
“虽然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其实我真的不讨厌你,也从未想过你是我的替身或者别的。”
“真要说的话,我觉得你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礼物,能够让爸爸妈妈重拾快乐。”
安格把手放进温热的水中,一丝丝血痕膨胀起来,衬在雪白的陶瓷盆上,如同一池盛开的红樱。
“其实你真的不该走,该走的人是我才对。”
“我是如此的多余。受人玫瑰,赠予痛苦。”
“只有我消失了,这个世界才会恢复安静、祥和、无痛无惧。”
“尽管这样——”
安格费力的抬起头,镜中的自己摇晃着,几乎已经站立不住。但一双眼睛依然是清澈明亮,就像天上的星星,落入了两潭柔波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