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安格的雪样年华(55)
他湿漉漉地站在那里,身周很快聚集了一滩水,可是他绞尽脑汁仍想不通一个问题——
为什么都是父母欠儿子的?
为什么十八岁以前可以不为任何事情承担责任?
为什么活着就是一种错误?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所以他认为疯掉的是安格。
他发誓要让安格十八岁之前改掉这个奇怪的逻辑,发誓一定要让他活到十八岁,发誓一定要让他手术成功,发誓一定要让他知道生命是可贵的人性的高贵的……
而在龙天完全忽视掉的现场,白望正竭尽全力施行抢救。他脑子里也是乱成一团,一幕幕全是刚刚冲进来的时候看见吴子桐抱住安格痛哭的样子,那个画面像雷电一样击中他的胸口,让他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一幕——
你已经都知道了吗?
我那么无能的事实。
这时候有人过来,飞快地给他戴上帽子、口罩和手套,把他一张无法见人的面孔都隐藏在权威专业的装束之下。
好在。
还有这身皮在。
我还可以暂时像个男人一样,顶天立地。
白望快速走过去,一边指挥下属安排急救,一边温柔而又坚定地拉开吴子桐,交给别人照看着,自己却冲在最前面进行救治。这时候,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声音,只能听见自己用心在和对方的心交流。
安格,安格,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如果你不想后悔的话。
就不要现在就说放弃。
这时候,安格的睫毛终于轻轻动了动,仪器上的指标开始趋近正常。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而白望背后的白衣已全部湿透。
白望把善后工作交给下属,这才转过身来到吴子桐面前。
他准备接受她的耳光、踢打、甚至把命交给她都可以……只要她能够答应一件事情。
“我敢说在国内没有比我更擅长医治安格这个个例的医生。所以,我恳求你同意让我接手他的后续治疗。”
吴子桐含着眼泪怔怔地望着白望,忽然间,她扑过来,扑进他怀里,像藤萝对大树的依附。她仍止不住的哭泣着,眼泪很快打湿他肩头的白衣。
白望眼中忽然滚落发烫的泪水,他知道自己不必再远走他乡,不必撕掉行医执照,不必背负着伤害内疚一辈子。
他要尽100%的努力,来挽救那1%的希望。
☆、情深不寿若为尘(一)
病房里的硝烟终于散尽,白望把龙天提溜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坐。”无视他那像融化般浑身滴着水儿的形象,白望指了一下旁边的沙发座,顺便给自己磕了一根烟。
龙天也不是愚钝不知深浅的人,立刻来了一个立正站好,自我批评得既深刻又沉重:“是我不好,我把事情闹大了,我不应该让再障病人情绪波动,我不应该看见再障病人情绪波动的时候不横加阻止……”
龙天自然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不仅笑容好看,痛心疾首的样子也非常的动人。所以每每犯错就赶快认错,往往认完错以后更招人喜欢。
果然,白望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看见安格的母亲了?”
龙天点点头。
“很美丽知性,而且善良的女□?”
龙天用力的点点头,几乎不用一秒钟考虑。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和她比的话,大概就是安格了。”
龙天很想纠正一下对方的口误,安格是很漂亮,但他不善良,一点都不。如果他算善良的话,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善良得像喜羊羊。
白望横了我一眼,加重语气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和她比美丽、善良的话,大概就是安格了。”
龙天难以接受,他很倔强地表露在了脸上。
白望无视对方倔强的目光,把烟点燃后抽了好几口,这才合着云雾叹出声来。
“正如你所见,安格的妈妈也是咱们的同事。我很多年前就认识他们母子俩了,安格的病是我确诊的,他每一次病情反复都是我治疗的……可以说,我对他有一种超脱医患关系的情感,称之为父爱也不为过。”
难怪别人都传他是你的私生子啊。龙天暗暗撇嘴。把别人家的小孩娇惯成这样,主任你这个“父亲”当得我哑口无言。
白望没有在意龙天的古怪表情,吞吐着云雾淡淡道:“我是真心喜欢安格的。你没有见过他小时候,那是怎样一个可爱、懂事的孩子啊。打针从来不哭,乖乖的绝对不会乱跑,当我们这些大人情绪低落的时候,他还会贴心送上画着笑脸的水果糖,就好像他才是安慰人的那一个。他总是用很纯净的笑容对所有关心他的人说,我会好好活着的,我要活到老,养爸爸妈妈一辈子。”
白望的话虽然很朴实,但龙天却忍不住听进去了。
“我不知道是上天在眷顾这个可爱的小生命还是在折磨他,安格获得了比别人多得多的机会,也得到了比别人多得多的伤害。安格12岁那年找到了第一个配型的骨髓……“
龙天悄悄注意到白望的一个措辞——第一个。
意味着什么?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吗?
他心中突然有强烈的不安。
安格的病为什么现在都没有好?
隐隐开始害怕,害怕后面的故事。
“……而当别人都在为他欢呼雀跃的时候,他却一个人露出担忧紧张的表情。我问他在担心什么,他却悄悄对我说:总觉得要把自己活下去的希望交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是一件好可怕的事情。”
龙天为之一震——这样的念头出现在一个十二岁小孩子的脑子里,他有种特别不好的感觉。
“第一个故事的结局很显而易见。她的家庭反对她捐献骨髓,觉得伤身体,于是她退却了,逃跑了。人们总有很多理由,要学习,工作很忙,身体不适……呵呵,人们有那么多善良的借口啊,一点都不会为它们的后果难受……”
“怎么会这样?”龙天终于忍不住打断白望的话,愤怒的嚷着,“既然已经决定要捐献骨髓,为什么又那么多的借口?为什么又要反悔?这不耍人玩嘛……”
“这算什么!”
白望冷笑着,眼中压着怒涛一样的情绪。“别说这个人和安格毫不相识,救助他完全处于人道主义立场,想反悔就反悔。就连那些兄弟姐妹,父母子女,给自己的亲人献骨髓的时候也有推三阻四的,撒泼不干的,更有甚者,面对自己的亲人也能张嘴要钱,或者要交换条件的……”
“人与人之间的背叛在这世间本来就俯仰皆是。人性永远是那么的复杂,可以无私也可以狭缢,可以博爱也可以冷酷,可以忠诚也可以背叛,人性如果象血液一样可以用仪器来分析的话,人类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发展出今天这样的文明了!”
白望按压着眉心一个据说可以安神的地方,沙哑着声音道:“可怜我竟然还在这场闹剧中扮演了小丑的身份。是我用近乎诅咒的口吻对安格说你相信吧,学着去相信别人,感激别人的怜悯,享受新生,享受幸福的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