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些理论性的东西早就了如指掌,但以前没有想过,鲲的性别,品类这些问题,现在她这么一提,他感觉也能说的过去。
“应该还有一点。”他手撑地,起身走到她身边来,把她手中的书拿过来,翻到靠后的一页,她应该没那么快看到这里来。
“有人听到鲲唱歌,动物解剖学家已经证实,大翅鲸和人类一样,有声带结构,也就是利用气流振动声带来发出声音。所以有大翅鲸求偶唱歌的说法。”
季鱼迅速浏览了一遍相关的内容,确实是这样。
她第一次发现,这类科普读物也这么有趣,同时,能找到科学客观的理论来支撑神话传说,更让她觉得很兴奋。
只是,看到旁边桌上放着的那张旧报纸上,头版头条配图的zhào piàn,季鱼瞬间黯然。
图片上,背景是汪洋大海,大浪滔天。
一条巨鲸跃出水面,全身白得像汝瓷,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着金色的光。
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鲸身上插了密密麻麻的鱼叉。
瓷的英文是china,刚好和中国的英文china相同,所以这条china whale,被译成中国白鲸。
报道是用英文写的,但写这篇报道的人应该很精通中国文化,竟然了解道家学说古籍《庄子·逍遥游》中,记载了“鲲鹏”这种上古神兽。
有观点认为,鲲鹏就是一种鲸鱼,所以,这条中国白鲸,又被称为“鲲”。
报道中,把鲲形容为光彩照人、智慧过人的神兽,但老谋深算,工于心计,手段凶狠毒辣,最可怕的是,它对人类有很强烈的仇恨心理。
从北半球的白令海峡,到南半球的南太平洋临近海域,约有近百艘捕鲸船和货船被它撞碎、沉没。
十三年前,这条中国白鲸鲲,撞毁了一艘巨型游轮,“东方”号,造成四百多人伤亡。
报道最后的描述,甚至带上了一点神话色彩。
中国白鲸鲲是上古神兽,所以是永生的,无处不在,却又来无影去无踪,触不可及。所以对人类的威胁,持久而巨大。
……
“这些都是杜撰的吧?”季鱼把报纸扔一边,心里很不痛快,“庄子写的鲲,怎么可能会是这样一种神兽?”
“你认为它应该是什么样的?”海坤把报纸拿过来,随手翻阅。
“逍遥。”季鱼坐直脊背,语气笃定,“庄子和老子一样,主张无为,无所待。《内篇·逍遥游》里面,他主张我们应该回归辽阔而寂静的土地,漫游,清玩,深入无为之境,闲躺,安睡,获得逍遥之乐,活得自由自在。我觉得他笔下的鲲,应该就是这样的形象,它能在水里游,还能化鹏在天空飞,多自在,绝不会为了报仇雪恨,对人狂追不舍。”
“你读庄子?”海坤翻动报纸的手,停下来,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口若悬河的女人,这次,她没有照着书念,信手拈来。
这么年轻的女人,竟然读这么古老的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对啊。”季鱼摆摆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庄子讲的话都是空话,就像那颗臭椿树,大而无用。但对我有用,所以你不用对我说教。”
她双手撑着膝盖,眼睛盯着虚空,忍不住感叹。
“从我十八岁以来,鲲成了我的精神支柱,逍遥一直是我追求的理想境界。唯有这样,我才能不在意,我没有过去,没有父母这个事实,也不想未来。我这样过得挺好啊,不知道为什么,老贾和简婕就一直觉得我有病。”
季鱼感叹完,却一直没有听到往常一惯听到的劝慰。
她抬头,撞上男人深邃如海的黑眸,投射出来柔软的,染着光,仿佛透着一丝热气的眼神。
她很少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他这样的眼神,仿佛伸手能触摸到眼神中的温暖。
两个人的视线胶着了片刻。
海坤转移了视线,重新翻出刚才那份报纸,开始说他的想法。
“文艺作品中的形象,不管是人,还是兽,总会带着创作者本身的某些价值观,甚至某个民族的一些思想和文化。西方大部分文艺作品中,鲸都被塑造成凶狠、与人类为敌的怪兽形象,人类是征服怪兽的英雄,我也觉得很可笑。在我看来,这本身就反映了他们骨子里的征服欲。他们骨子里未脱离作为人类的优越感,认为人类就应该凌驾于自然之上,他们想要征服怪兽,征服自然,征服一切。所以也不难理解,某些西方大国为什么动不动就发动战争,称霸世界的野心怎么藏都藏不住。”
季鱼很喜欢他这个观点,听得尤其专注,一手撑着脸,歪着头看着他。
“如果鲲作为中国白鲸,要代表中国的民族思想,一定是hé píng,和谐。中国人不好战,这确实和老庄文化息息相关。当然,也不排除中国也有激进分子,但整体的民族性格,被塑造了几千年,凭这么一篇的报道,抹黑不了。所以没必要在意。”
“写这篇报道的人,有没有可能和捕鲸人有关,把他们的所作所为推到不会说话的鲲身上,来洗白他们自己?”季鱼不觉想到了这一点。
“不排除这个可能。”海坤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心里一惊。
一个鲲,竟然让他们前前后后,聊了近两个小时。
季鱼也第一次发现,站在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和她一样,对海洋生物,尤其是鱼,这么感兴趣。
或许正因为如此,两个聊得这么起劲。
某一刻,她脑海闪过一个画面。
第29章
季鱼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画面:
两个小孩坐在地上, 像是在玩玩具, 又像是在一起看小人书。
画面很模糊, 一闪而过。
她呆愣住,难道她小时候, 也有过这么亲密的伙伴?
“时间已经不早,你早点上床睡觉。”海坤觉察到她有些异常,理解成她晕船, 太累所致,催促她休息。
季鱼抬头,一眼看到,床多了一个活动挡板,眼睛一亮,迅速跳下来,走过去。
“看起来很有意思, 我要躺上去试试。”她爬到床上, 平躺下来。
海坤把挡板拉上,分别插上两边的插销, 整个床四周都围了起来, 成了一个闭合的空间。
季鱼双手交叉, 放在胸口, 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 脑海里突然想到一样东西, 笑道:“感觉像躺在棺材里。”
“胡说。”海坤皱眉, 很快又舒展开, 眉眼染着清浅的笑,“像摇篮。”
这一日,天气还算好,海上没什么大的风浪,只偶尔有轻微晃动,从他的角度看下去,确实像摇篮里躺着一个小孩。
季鱼已经笑弯了腰,侧躺过来,蜷缩着身体,双臂抱着头偷笑。
“年纪轻轻,不要动不动就扯上庄子老子,生和死这么严肃的话题。这不是现在的你应该关注的事情。”
“为什么不?难道你怕死?”季鱼打住笑,却没有去看他,眼睛盯着新加上去的木板。
“如果怕死,你肯定不会选择长年在海上漂,时时刻刻都踩在生死边缘线上。”她声音黯然下来,“是不是你也没什么牵挂,所以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