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行。”我说,“李郎中说,这伤口若是裂了,便要及时处置,不然日后难好。我去唤医官来。”
说罢,我就要起身。
他却仍拉住我的手不放。
“我说了,歇歇便好。”
我盯着他,没有再动。
“你装的。”我说。
他也看着我:“你是说,我这伤是假的?”
“不是……”
“那你凭什么说我是装的?”
我:“……”
见我瞪着他,那张脸上不但毫无愧色,反而露出了一抹微笑,烛光下,双眸熠熠。
他并不松手,用另一只手将榻上的软垫拉过来,堆在背后,靠在上面。
而后,他将我的手捂在双掌之中,看着我,神色慵懒。
“我累了,”他轻声道,“阿黛,让我在这里歇一歇,好么?”
那声音,有些疲惫的低沉,但很是好听。
像一根羽毛,在我的心头拨了一下。
犹豫片刻,我终是没有反对。
有时,我觉得这人与从前比起来,确实变了许多。譬如,从前的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在我面前表现得像个大人,全知全能,从不示弱。不似现在,时而像个耍无赖的顽童。
他却似乎很是满意,唇角仍弯着,没多久,闭上了眼睛。
“阿黛。”他的声音带着些含混的呢喃,“到了洛阳,我带你去吃烩鲤鱼。”
我有些哭笑不得,但看着他的样子,忽而觉得哪里不对。不由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低烧。
我面色一变。
这妖孽,果然不让人省心。
——
医官终究还是被找了来,原本安静的院子,变得到处是人。
幸好经医官诊断,这并非大碍,只是路上天气闷热,他有些中暑。
“上皇自受伤以来,大多日子都在赶路,甚少静养。”医官很是无奈,道,“虽并非重伤,但上皇毕竟曾经气血受损以致昏厥。如今这天气,大热大汗亦极易招来病邪入侵,一不小心便又抱恙,上皇当慎之再慎才是。”
太上皇躺在榻上,仍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些许暑气罢了,不妨事。”他说,“这伤到了洛阳再养不迟。”
医官还要说话,外头一阵动静传来,兄长、林知贤以及杜婈都到了。
杜婈先一步来到榻前,看着太上皇,一脸着急。
“先前还好好的,怎就又病了?”她说着,就伸手去探他的额头,道,“让我看看……”
那手指还未碰到,太上皇已经抬手止住。
“无事。”他温声道,“医官说了,只是有些中暑,稍加歇息便好。”
杜婈看着他,面色不定,少顷,收回手。
“如此,万不可掉以轻心。”林知贤神色严肃,问医官,“明日上皇还要起驾回洛阳,可有什么对策?”
医官忙道:“上皇龙体倒是已经大定,继续上路无妨。只是这一路上,上皇不可再骑马,须得乘车才好。”
林知贤闻言,点了点头,随即表示他从洛阳出来时,就已经带上了御用车驾,当即吩咐人去准备。
上皇却道:“朕此番回宫乃微服而行,不欲兴师动众。那车驾,一看便知是宫中之物,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唯恐别人不知是我么?”
林知贤不解,道:“上皇之意……”
“依朕看,上官娘子的车驾就极好,明日,朕与她同车便是。”
周围一阵安静。
众人愣住,我也愣住。
目光纷纷投来之际,第一个反对的就是杜婈。
“不可。”她变色道,“上皇乃万金之躯,怎可乘坐那等车马?再说了,上皇身体不适是因为中了暑,那马车狭小逼仄,身边还有人,不但不能解暑,还要雪上加霜。”
说罢,她瞟我一眼,道:“要我说,上皇如今当以保重龙体为上,白日里奔波许久,夜里就该好好歇着。其他人也该知晓分寸些,切莫只想着一己之私,撺掇他胡乱走动,竟不将上皇安危放在眼里。”
我定了定神。
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冲着我来的,再若无其事,可就是自欺欺人了。
心中冷笑。与我同车雪上加霜是吧,到我这里来叫胡乱走动是吧?
只听太上皇道:“小恙罢了,朕无碍,亦与别人无干。”
杜婈不服气,正要说话,我不紧不慢地打断道:“杜娘子所言有理,上皇如今龙体欠安,是该多多保重。”
说罢,我只看向吕均,道:“不知这城中可有冰窖?若有,明日去取些病来,放在马车上,我亲自照料上皇。”
吕均张了张口,但很快回过神来,忙道:“遵命。”
我又看向医官,道:“上皇既然身体不适,我看,今夜也不必移驾,就让他在我这院中歇下。若有汤药,还烦医官送到此处来。”
医官亦有些错愕,似不敢做主,只看向太上皇。
我也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仿佛盯着仇人,面带微笑:“上皇以为如何?”
他看着我,目光深深,不辨喜怒。
“便如上官娘子所言。”片刻,他对医官道。
医官忙应下。
我的目光扫过杜婈,只见她瞪起眼睛,定定的,似不可置信。
第一百四十一章 照料(上)
杜婈的嘴唇动了动,似要再说什么,林知贤忽而轻咳一声。
“上皇圣明。”他说,“只是此间毕竟不宽敞,上皇在此处歇宿,用物也少了些。”
太上皇道:“歇宿一晚罢了,不须什么用物。让驿馆添一张床便是。”
林知贤应下。
热闹了一番之后,随着太上皇决意在这院子里安顿,众人各司其职,纷纷散去。
杜婈一直在太上皇边上徘徊,目光踌躇。
“去歇息吧。”太上皇也发现了,对她道,“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回洛阳。”
杜婈“嗯”一声,却道:“我还是不放心。上皇身边连个内侍也没有,若夜里又不舒服了怎么办?”
那双目盈盈,满是担忧,又不失娇俏,我见犹怜。
怎么办?意思不就是她也留下来陪着好了。我心中继续翻白眼。
杜行楷那人,怎么看都是个沉闷死板的性子,没想到还能养出这么个懂得耍弄风情的女儿。这世间之事,果然总有惊喜。
不等太上皇答话,我笑了笑,对他说:“早闻杜娘子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事事周全,无微不至,如今看来,乃名不虚传。”说罢,我不理会他的神色,转向杜婈,温声道,“娘子放心好了,我与上皇虽未成礼,可蒙上皇垂爱,太后赐婚,自当担起太上皇后之责。上皇龙体抱怨,我责无旁贷。有我在,这照管之事,便不必交与别人,娘子说呢?”
这话,显然正正触到了杜婈的心事。
她盯着我,目光里满是忿忿与不甘。
而我,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那从小到大经历过宫中无数次检验的假笑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并且能将对面人的任何不自在都衬托得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