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清慕仰起头呆呆望著封易辰,觉得他实在是,熟悉得太过陌生。和几个月之前的他不像,和更久更久以前的他,更加不像。
清慕顿时觉得自己更加茫然了。原来就算是得到了当事人的亲口答案,有很多事情,他也依然想不明白。
或者就算是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他也不敢去相信什么。
他毕竟,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无知懵懂的清慕了。
这时被忽略很久的习善,终于支撑著桌脚慢慢站起了身来。她摇晃几下勉强站稳,苦涩地大笑道:“呵……呵呵……哈哈哈!你看……你看……清慕公子,我没骗你……我没骗你吧……”她高高仰头望向顶梁,神情凄楚,脸颊一抽一抽的,似乎是想努力,将眼泪倒流回眼眶,“……只是可怜了习真……可怜了我那妹妹啊……她……她对您那么……那么……”
封易辰冷冷打断习善的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习善滞了片刻,眼神茫茫若空,其间半分光彩也无,似乎已不再像个活人。
“……是啊,是啊……”她慢慢垂下眼,脸色灰败如纸,语气里再没了活气。大概,是真的被封易辰的绝情无义,刺伤到了极致。
“哈哈,没错,习真是可恨……就因为她动了清慕公子,动了不该动的人,动了您的人……”
清慕听到这里不由皱眉,脸色微微一红:“什么……他的人?你别乱说。”
习善落著泪嘴角一勾,似乎是在讥讽。
她不理会清慕,抬起头怔怔望著封易辰,神情专注得像是要将这个男人,这个她和妹妹服侍了将近大半辈子,同时也获得了她们的全部忠诚,甚至爱慕的男人,牢牢刻进心底。
“……公子,习善最后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封易辰对此未作任何示意,然而多年的服侍经验告诉习善,那就是他默认的表示。
习善深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道:“这么多年,您一直没喜欢过什么人。可是为什么……当清慕公子一出现,您就变了呢?”
清慕同样等待著答案。
封易辰沈默了片刻,轻声道:“我没变。而他,也很早就出现了。”
习善对于这个回答感到非常茫然,也自然是非常不满的。可是她能看出,封易辰眼中,那份浓重的逐客意味。
当她拖著脚步缓慢挪到门口的时候,封易辰忽然扔出一句:“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习真,做出这种事,她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今晚,你就把她带出去吧。该给的惩罚也都给了,以后,就别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习善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思量这句话的意思。最后,她扶著门框含泪跪下,重重往地磕了三个响头。以她对封易辰的了解,她自是知道,这已经是主子极大的仁慈了。可是她更加知道的是,对于妹妹习真来说,再也见不到封易辰,那才是她,此生最大的惩罚。
习善说不清是感激涕零,还是伤心欲绝地走了。或许都有吧。毕竟,一个是血缘亲情的妹妹,一个是服侍半生的主人。而如今,她为了前者不得不永远离开后者,如此诀别,怎可能不难过。
习善离开后,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安静中,清慕无比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一下一下,全都沈重得有若雷鸣。而与他相比起来,封易辰站在身边,既无声又无息,简直安静得不像一个活物。
只有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始终不曾改色,锐利犹如寒光,死死胶著在他的身上。
清慕不知该说些什么。
封易辰顿了顿,覆在清慕头顶的手掌渐渐往下滑,落在对方瘦削的肩骨,有意无意往下一按。力道虽然算不上大──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然而清慕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若是想要扳开逃脱,那根本就是痴心做梦。
封易辰问:“你为什么不喝药?”
清慕摇摇头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又没病,喝什么药,”他说完停了一会儿,抬起眼直直望向封易辰,声音轻轻的,“……对了,我最近在练字,你要瞧瞧吗。”
封易辰深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可是很快就放下手,往后退了一步。
清慕会心一笑。他径自起身走回桌边,熟练地铺纸研磨,而后拿起笔来。雪白的宣纸上,慢慢浮出墨迹。
“……这几个月来,我写了很多字。不过只有这六个,我写得最多,也练得最久。”
他的语速很慢很慢,一字一句,一句一顿。等到说完,字也差不多写好了。
果然是六个,左边三个,右边三个,排列得端庄整齐,笔墨间,似乎还隐隐带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与贵气。
清慕落笔停住,侧身给封易辰让出个位置,转头看向他,微笑著说:“你不靠近来看看吗?给我点指导如何?笔法运势这些高深的东西,我都是自己胡乱琢磨的,可还肤浅得很啊。”
封易辰的目光落在那六个字上,淡淡道:“你的一笔一划我都看清楚了,写得很好。”
清慕怔了怔,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他垂下眼茫然了好一阵,这才神情恍惚地说“……呵,这还是你,第一次表扬我。”
封易辰走近前来,并起两指拈起那张纸,举在面前,半眯著眼睛细细看了很久。
“短短几个月就能写成这样,这是你应该得的。”
他抬手指上其中一行,缓缓道:“不过,左边这三个字,好像没有右边那三个字写得好啊。”
两人间,气氛压抑得厉害。
“……”清慕沈默地抿紧唇,过了好久,终于低声回答,“因为是你的名字,所以写的时候……才没办法那么自然啊。
他顿了顿,语气微颤:“……舅舅。”
清慕这两个字刚一吐出,封易辰便扬手松开指尖,任由那一张纸悠悠飘落。它在半空缓缓打了好几个转,两人视线相对复又隔开,眼神交会的那一瞬间,无论对谁,都是一种考验。
毕竟像他们这样的相见──不是初遇却带著初遇的心情,不是重逢却有著重逢的难堪──欣喜会有多少无法预料,然而一定会有的,是疼痛和伤害。
“你想起来了,”封易辰翻过指节,轻轻敲击桌面,脸色平静,话里也听不大出语气,“看来自那次以后,你就再也没喝过药了。”
清慕苦笑:“我又不是傻子,喝药与不喝药的区别那么明显,我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呢。”
封易辰久久凝望他,问:“你真的,那么想记起来吗?”
“当……”
清慕刚想张嘴回答“当然”,可当他下一刻抬头对上封易辰那一双漆黑如墨,幽若深潭的眼睛时,却立马哽住了喉咙,再也说不下去。
在那样一道好像什么都能看穿的凌厉目光之下,他发现他没有办法,把那个“当然”,说地畅畅快决绝。
他想记起来吗?──当然,当然想的。否则在过去漫长的十数年里,他为什么会近乎发疯发狂般地,哪怕头痛欲裂,都仍然会固执地去想,去回忆呢!?如果他不想记起来,那么曾经那一切一切的努力,不都成了一场笑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