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上次那个男人的事,就请示他那件事的後续,却得到令我意外的消息:
『那个男人吗?他死了。』
『死了?!』
我坐在沉沉入睡的路遥身边,惊讶地叫了出来。
『嗯,死了,在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出了车祸,送到医院时已经不治了。多半是被人做掉了吧!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不过对方寄来了尾款,要我们把与他相关的资料全数处理掉。反正收钱办事,现在总务还在盘算著要不要多买台碎纸机呢!』
梁先生的语气明显带著嘲讽。我想起那个男人的言行举止,想起他拿出那卷录音带时,那种难以言喻的眼神。
『梁先生……那卷录音带呢?』
『录音带?喔,你说那男人最後交给我的那卷吗?我也很困扰,不晓得要不要一起处理掉。』
『留著吧!梁先生,我想那应该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
我看著旧伤渐渐褪去的手腕,深吸一口气说。但梁先生却笑了起来,
『真稀奇,述恒,你竟然会对我提出自己的意见啊?好啊,看在你的分上,我就冒险把他留下来啊。对了,述恒,你……还好吧?』
我看了一眼床上的路遥,把话筒贴紧了一些,
『嗯,我很好,梁先生,请您不必担心。』
我这麽说道。然後彷佛听见梁先生轻轻叹了口气。
路遥昏迷了三天左右才恢复意识,我们被强制转院,住进了台大医院的西馆,还有警察来问我们话,後来被日久不知怎麽地处理掉了。
醒来的路遥异常地沉默,不论我怎麽对他嘘寒问暖,怎麽找话题和他说,他都置之不理。他的脚被石膏裹著高吊在床头,手也动弹不得,不论是吃饭还是洗澡,全靠我的协助。我在尴尬的沉默中擦拭著他熟悉的身体,我在等著路遥,路遥彷佛也在等著我说些什麽,但最终是我们谁都没说什麽。
日久在路遥醒来的那天,搭上了去欧州的飞机。
他从高职毕业开始,就开始做汇兑和外国股份的操作,他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永远和我们不同,都是些理财和投资的专门书籍。路遥喜欢文学,而我喜欢流行音乐和电影,日久却少见有什麽兴趣,他的兴趣就是赚钱,我意识到他的时间里,他总是为了钱在奔波。这次去欧州,好像是马其顿之类的小国家,据说也是为了赶一笔投资生意的缘故。
过了三个月左右,季节转入深秋,路遥的伤势逐渐好转,日久还是没回来,我确不得不回到岗位上去了。
我把搁在路遥病房的日用品小事收拾一下,正弯腰捡起地上的拖鞋时,路遥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像往常一样,沉默地看著我把拖鞋收到大洗涤袋里。然後竟然开口了:
「述恒哥。」
那是三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我吓得立即停止了动作。
「述恒哥,你不骂我吗?」
他开口说道,声音平静而卑微。听起来不像是他的语气。从我们开始同居以来,路遥对我的口气多半颐指气使,甚至像主人命令奴隶一样。
「述恒哥,你不生气吗?」
我看著他那张比实际年龄来得稚嫩的脸孔。失去父亲和母亲时,他哭成这麽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他是我们之中唯一同时失去双亲的人,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那时他一直哭、一直抱著我哭,好像深怕我也会在顷刻间离他而去一般。
他从小也和我特别亲,在那个陌生的新家庭里,他是唯一令我感到迷惘的存在。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气喘发作时,我紧张地大叫,在大房子里四处寻找大人。但他却用他那双小手,握紧了我的掌心,喘息著、挣扎著对我说:
『述恒哥,不要紧……我还不会死。』
我当时整个人茫然了。是什麽样的觉悟,让这样弱小的孩子,能把『死』这个字如此轻易地挂在口边?从未好好地活过,就要面对死亡了。我抱著他的身子,恍恍惚惚地想,啊,这就是我了,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理由。我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但是这个孩子,却在我面前,试图结束他的生命。
你不生气吗?
你不骂我吗?
耳边莹绕著路遥的话,我再一次感到茫然了。我不生气吗?啊啊,我确实是很生气,知道路遥平安无事的那一刻,我气得连饭也吃不下,一个人背著日久躲到厕所落泪。我气的浑身发抖,却不是在气路遥,而是气我自己。
我在生我自己的气。我发觉我有生以来,不曾这麽生气过,也不曾这麽痛恨自己过。
日久说:述恒,但你的毛病却戒不了。
日久说:你会後悔的,述恒,你一定会後悔的。
我气自己,但更气自己找不到自己生气的原因。我後悔了,但更後悔自己在这种时候才在後悔。我摸到一堵墙,堵在我和路遥中间,堵在我和日久之间,堵在我和过去那间吃茶馆之间,而我却看不透、打不破。我想放声大叫,可是我却做不到。
「我……」
我看著床头的路遥,他看起来和当年的他不一样了。不再颤抖地握著我的手,不再恐惧又熟悉地说著死字。一直以来,我确信路遥需要我,也确信被他所需要是我的责任所在。可是为什麽呢?不知不觉间,那双握著我、向我求救的小手,曾几何时,竟开始推开我、折磨我,把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终至谁也看不见谁。
「小遥,我……」
我才开了口,路遥却忽然凑了过来。他的行动不便,一动就牵动到伤口,痛得脸抽了一下。我慌张地想伸手扶他,他的唇却贴上来,轻描淡写地吻了我一下。
「放心,我不会再勉强你了。」
他叹了口气。我大为紧张,忍不住叫出声来,
「小遥,我一点都不勉强,照顾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你千万不可以再——」
「别担心,我也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他看著我,似乎查觉到我的意思,竟然轻轻笑了一笑,十分无力的笑容,我看著心口一疼,想要说话,路遥却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我们刚交往时那样温柔,
「一直以来,给述恒哥添麻烦了。述恒哥,出院以後我会自己搬出去,以後不会再麻烦你了。」
我吃了一惊。「搬出去?什麽搬出去?小遥,你在说什麽?」
「就是这个意思,述恒哥。日久离开台湾前把他的公寓留给我了,说我随时都可以搬过去住。」
「日久?可是日久他……」
「一直这样强迫你,是我不好,对不起。」
路遥打断我的话,低著头说道。我更加著急起来:
「我怎麽会被你强迫?为什麽你和日久,总是说这样的话?小遥,我不是这种人,就算看在这麽多年……这麽多年的兄弟分上,我也应该照顾你一辈子。我不会後悔的,也不会因此而感到厌烦,小遥,你懂吗?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