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岚好像知道他的心情,对他投以一个“你放心”的眼神,又专注地转回头去。但聿律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站在证人席上的少年,正是他过去一整年的同居人,他的床伴,Ricky。
聿律脑子乱得无法思考,不只是在法庭上见到Ricky这件事。
他曾经以为一辈子再也见不著这少年的面,现在乍然相逢,聿律才发觉自己有多思念这个人。那张脸、那双会在床上笑嘻嘻地瞅著自己,问道:‘要再来一次吗?’的眼睛。那双曾经向自己索吻的唇、那排笑的时候会露出虎牙的齿。
还有一但害怕起什么,就会搓揉起双手,盯著自己的指甲某瞧的神情。
“Ricky……”聿律禁不住喃喃出声。
他感觉证人席上的少年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但稍纵即逝。
“证人,请问你年满十六岁了吗?如果未满十六岁,可以不必宣示作证。”
法官问道,把聿律从思绪的外太空稍稍拉回现实的大气层,他看Ricky抬起头。
“是、是的,我今年十八岁……身分证上是这样写的。”他又垂下头。
聿律看著纪岚,纪岚的反应相当镇定,仿佛对这一切早有腹稿。聿律想起纪岚先前打电话跟他说的“有新的证人找上我,我需要安排一下”,指得肯定就是Ricky了。
但是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搭上线的?聿律知道纪岚在先前他被Ricky的老哥揍时,有和Ricky互留电话,两个人要彼此要联络上并不困难。
但问题在于为什么纪岚要找Ricky作证?不,照这个情况看来,是Ricky主动找上纪岚说要作证的也说不一定,聿律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说实在的,虽然和Ricky的同居日子超过一年,但聿律对Ricky的认知可能不比对家附近那个屁股很翘的便利商店店员清楚。除了知道他曾经被母亲性侵害,因而被迫离开家,以及曾经加入卖淫集团营生外。
如果让他填写一张“Ricky知多少”的问卷,聿律肯定自己连五十分都拿不到。
“可以请问一下,这位证人和本案被告的关系吗?”他听见张法官开口了,显然和自己有相同的疑问。
Ricky仰起了头,“我……”
聿律看他双手发抖,两手互相搓著,依稀那天在他的病床边,Ricky和他报告自己可能感染HIV时,也是这么一副神情。
聿律发现,那些一度忘却的疼,又锐利地刺上心来,几乎让他无法在辩护席上站稳。
“你不要紧张,只是例行的前置询问,这位少年。”
张法官温和地说著,仿佛看穿Ricky的不安,Ricky这才总算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
“我……我和这个案子的……被告,没有关系。”他说著,脸色十分苍白,让聿律升起拿手去抚一抚温一温的念头,“但、但是,我和这个案子的另外一个人,也就是刚刚你们提到的,那位陆行陆先生,有很深厚的关系。”
Ricky抿著唇,眼神忽然变得坚定。
“那位陆行先生,是我的前男友,同时也是把AIDS感染给我的男人。”
Ricky的声线虽细,嗓音却清晰,清清楚楚地回荡在法庭宁静的空气里。聿律看旁听席随即一阵哗然,到处都是低呼和窃窃私语的声音。
法庭对面的艾庭也直起身来,聿律看他把双手交扣在检方席上,直直盯著证人席上的Ricky,眼神前所未有的专注。
“我了解了。那么辩护人,你可以开始询问你的证人了。”张法官说。
聿律看纪岚放开压住眼窝的手,缓步走向证言台。聿律的双脚仍然处于无法动弹的状态,刚才短短十分钟内发生的冲击实在太多,多到聿律刚才在法庭上已然耗尽的脑容量无法有效整理的地步。
纪岚的现身、纪岚的伤势、再来是Ricky的现身。他的现任男友要在法庭上诘问他的前任男友……不,应该说他的现任好朋友要在法庭上诘问他的前任床伴,呃,这样好像不用加上“现任”和“前任”?
“证人林奇先生,首先请教你一个问题,你为何会站在这个证言台上呢?”
纪岚缓步走到Ricky身侧,法庭里鸦雀无声,所有的视线都停留在Ricky那张薄而性感的唇瓣上。
“我在新闻里听见纪大哥……纪律师和记者的访谈,知道这个案子有别的嫌犯,我先前因为一些原因,有偷偷在注意这个案件,所以就留意了一下。”
Ricky说著,聿律知道他指的原因是什么,“纪律师在访谈中提到这个人的名字,我发现那很可能跟我认识的某个人,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说是‘很可能’呢?”纪岚温和地问。
“因为……我之所以认识那个人,是因为他先前在一家酒吧工作。而我……也经常出入那一类的酒吧,我们认识,他主动接近我,我……在这方面没什么矜持,就和他在一块,也上了床。而一直到和他上床前,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Ricky嗓音细微地说。
旁听席上骚动声四起,聿律看上头几个妇女一直在交头接耳,隐约还有嫌恶和窃笑的声音。聿律看纪岚仿佛要为Ricky遮挡什么似地,走到了证人席之后。
“既然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又怎么会确定就是他呢?”
“我曾经问过他,但他只随便报了一个英文名字给我,不愿意告诉我。”
Ricky似乎稍微平静下来,放慢速度说著,“后来我有一次他因为感冒,我陪他到诊所看病,我不小心看到他的身分证明文件,上面写著『陆行’,我很直觉地认为他的名字应该念成行走的行,因为多数人都是这样念的。”
“但我后来半开玩笑地问他,你叫作‘陆行’吗?这名字很好听,为什么不和我说……他就忽然很惊慌地指正我,说他叫陆航,行要念成航线的航。因为这种念法实在很特殊,所以我就一直留在心底,直到再次在广播里听见纪律师念出那个名字。”
纪岚移动脚步,绕到Ricky的身侧。聿律看艾庭罕见的没有吭任何声,堪称乖巧地坐在检方席上听著纪岚的诘问。
“你认识这个叫陆行的男人,是在多久以前呢?”
“二年多前,后来他就忽然提分手,从我面前消失了。”
Ricky深吸口气,“我……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是类似的事情在很常发生,以前也不是没有前一天还好好的,隔天就被人忽然扫地出门的经验,所以我原本并没有太在意,直到发现自己感染为止。”
聿律听著Ricky的话,忽然心里一阵紧。就像那天在公园里听他说‘至少她是记忆中唯一对我说过这句话的人。’一样。
“你发现自己被感染,是在什么时候呢?”纪岚继续问道。
少年越发垂下了头,“我从半年……大概半年之前,就听说他其实有染病的消息,圈内这种消息传得很快。但始终没有勇气去做检验,真正确定是在一个月之前。”
纪岚用逐渐响亮的嗓音,盖过法庭上越来越高涨的骚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