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
他和吴瑞见面的次数,不知不觉越来越多,甚至超过和纪宜相处的时间。主要是吴瑞人也在展场工作,两人忙进忙出,经常碰在一块儿。
有一次介鱼在展场碰到他,他就一边挥着手,一边好像跟他很熟似地迎了过来,
「真是大规模的作品啊。」
他一边观摩着介鱼的作品,一边感叹似地说。介鱼就站在那一堆钢针前,看着草图,指挥工作人员把他往天花板上吊:
「主题是什么?我看看……是叫『单恋』吗?」
介鱼点点头,吴瑞就仰视着从天而降,规模壮观的黑色针雨,眯着眼睛说:
「你对轮阔还有线条的设计非常敏锐呢,第一次看你剪罐子就这么觉得了。配色也是,而且感觉不像是刻意设计出来的,而是自然就知道应该要怎么做那样……单恋吗?感觉好像可以理解。」他说着,忽然看了介鱼的侧脸一眼:
「总觉得你……最近的作品,和以往很不一样。」
介鱼有些吃惊,这是他第一次被面对着面、而且还是认识的人评论自己的作品。一时不禁有点忸怩:
「以、以往是……?」
吴瑞笑了一下,「认识你以后,我去试着找了你以前的作品,包括一些在艺大的得奖作品。你不知道你还算小有名气吗?在年轻一辈的装置艺术界,所以不难找,我看了你学生时代的作品,还有一些近期的作品。」他又看了一眼那座「单恋」:
「你以前的作品,给我很纯粹的感觉,很纯粹、却又很震憾,好像从一个最原始的地方,跃然成形那样。」
他伸出手来,像要抓住那些针雨般地缩拢五指:
「但是这次的……怎么说,很不一样,我也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但给我的感觉不如以往那些直接。怎么说呢……反而迷惘了一点,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但是反而有另一种魅力、某种想让人伸手保护的脆弱……看过的人搞不好会爱上你喔。」
他看着介鱼的表情,又露齿一笑:「别看我这样,好歹我也是专业的艺评记者。」
介鱼听着他的评论,心思却飘到了别处。或许他和纪宜经常没话聊的原因,就是纪宜虽然全力支持他在创作上的活动,但本身却对现代艺术一无所知。应该说虽然知道某些知识性的,却往往无法感同身受。他们生存的世界并不一样。
但这样一想,介鱼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奢侈。能遇到纪宜那样,全心全意忍受他艺术家脾气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他隐隐约约也明白。
吴瑞伸手笔记了些什么,半晌又抬起头,东张西望了一阵子:
「他呢?」他忽然问。
介鱼现在已经很习惯别人这么问他了,
「小蟹很忙,他自己也有自己的工作。」他沉静地答。
吴瑞闻言却抚了抚下颚,左右端详了他一阵子,光看不够,还从鼻尖发出打量的哼声,弄得连介鱼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说……你们真的有在交往吗?」最后他问。
「嗯……嗯?」
「因为你感觉起来好像不是很喜欢他……怎么说,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喜欢,但是不太像情人的感觉,要不就是相处很久,激情已经归于平淡的那种感觉……可是你们才开始交往没多久不是吗?」
吴瑞按着下巴看着他,介鱼紧闭着唇没有回答。吴瑞又说:
「咦?你不否认吗?真让我惊讶,我以为你至少会否认一下的。你不否认的话那家伙不是太可怜了吗?」吴瑞笑着说。介鱼却忽然别过头,没拿草图的手一下子握紧了:
「又不是……我要他这么做……」介鱼咬住了唇:
「我……从来没要他……做这些事情。照顾我也好、替我收烂摊子也好、不站上舞台也好……还、还有去英国的事情也好,我从来没要求他做这些事情过……从来……」
他说得很小声,近乎呓语,但吴瑞很明显地听见了。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你不是认真的吧?」吴瑞忽然按住他的肩,
「你和我说过对吧?是你自己把他找回来的,既然把人家捡回家,就要负起责任来,要不然当初就干脆放手。你这种做法,等于是把对方推向死路……」
他好像也察觉自己太过激动,终是放开了介鱼,同样把视线别到一旁:
「……总有一天,你会逼死他。」
介鱼想问,这个男人为什么对他和纪宜的事这么积极。但不知为什么问不出口,甚至连反驳也办不到。
展览前几夜,介鱼在忙碌之中,忽然接到纪宜的电话。
本来没有住在一起前,纪宜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给他,往往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虽然内容多半言不及义,但两人都很有聊兴。
同居之后,因为想着反正回家会见面,讲电话的机会反而少了。
「鱼?」
纪宜的声音,听起来像平常一般平静、温柔。介鱼便应了一声:
「嗯,小蟹。」
「你在忙吗?现在方便讲电话吗?啊,不会花太多时间。」
纪宜小心翼翼地问着,介鱼却宁可他再直接一些。
「什……么事?」
「可以吗?那太好了呢。嗯,就是……鱼,这星期三晚上,你有空吗?」
听着纪宜活像第一次约会的邀约般,谨慎怯懦的语气,介鱼不知为何心揪了一下。
「什么事?」
「如果有空的话,我在你教室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餐厅订了位置,你别误会,不是太过高级的餐厅,只是上次和同事去过,觉得还不错,所以也想带你一起去吃吃看。吃完之后,看你是要继续赶工还是在附近走一走都行,」
大概是介鱼沉默了,纪宜又连忙补充:「不会花太多时间。只、只是想说最近,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去什么地方……一起做些什么事了。」
介鱼保持沉默了半晌,
「小蟹,这星期六展览就要开始了。」
纪宜愣了一下,随即发出抱歉的笑:
「啊,说、说得也是,你没有空吧,这也是当然的。」
「对不起,我不能去。等比赛评分过后,再说吧。」
「嗯,是、是啊……那就等到那时候吧。」
「那,我去忙了,再见……小蟹。」
「嗯,再见,鱼。」纪宜的声音满是温和。
介鱼伸指到挂断键上,却不知为何游移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在喉口窜动,骨鲠着不肯离去。介鱼于是又匆匆把手机贴到耳畔:
「喂,喂!纪宜?你还在吗?」他叫着。
本来以为对方已经挂断了,因为话筒那方有一时的沉默。没想到过没两秒,却传来纪宜有些惊慌的声音:
「啊,嗯?鱼?我……我还在。」一副从发呆中惊醒过来的样子。
介鱼猜想他多半是被自己拒绝后,就一直拿着手机发呆,或许就在哪个街角,怔怔地看着街道,连挂断键都忘记按下的样子。介鱼想着想着,眼角就莫名地湿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