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宜也同样感慨地说。酒意让他的脸颊微红,眼眶似乎也跟着热了。
「对啊,我是太过不成材啦!我自己也知道,艺大差点都没办法毕业。你最可惜了啦,小蟹,我本来都还期待哪天你成为哪个剧团的名优,以后进去看戏可以不用钱耶!明明当年这么被老师看好的说。」
纪宜在大三那年,因为一场舞台上的意外,让他体认到以自己的个性,永远不可能成为最优秀的演员。而专业艺术的世界,是个追求至善至美的世界,如果不能成为最好的,那就没有资格把自己呈现在观众前,这是纪宜的想法。
所以他离开了,为了保留最后一份对舞台的尊敬与热爱。
「要是……其他事情,也可以像这样轻易离开就好了。」
纪宜说道,瓜子知道他指得是什么,一时没有应声。纪宜就伸手往西装外套掏了一阵,半晌拿出一个长型的盒子来,在掌心打开,里面赫然是两枚全镶金的戒指。
彷佛理解到什么,瓜子愣愣地看着纪宜拿起一枚戒指,在掌中把玩。半晌转到戒指的内面,上面清楚地用镀银刻着「fish」四个哥德体的英文字母。
而另一枚较细的戒指就搁在旁边,不用想也知道刻着谁的名字。
「小蟹,你……」
瓜子看着他的神情,纪宜就缩拢五指,把冰凉的戒指握在掌心。
「啊,因为发生一些事,冲动之下就去订做了,今天本来想交给他的。」
他把金色的戒指用手指弹到半空,又落下来接住,就这样反覆着:
「瓜,我四哥他跟我说,男人和男人之间,根本不可能长久。」他看着舞台下的观众席,抿了抿唇:
「因为人和人在一起太难,而我们没有借口。爱情从来不能成为借口。」
纪宜缓缓地说。瓜子明白他的意思,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纪宜却忽然从舞台边缘跳起来,闭上眼睛,向着舞台内侧,半晌往前跨步,一步步走向了舞台中央。
瓜子惊讶地看着他,纪宜脱去了西装外套,解掉了领带,只留下里面的白衬衫。就男人而言,纪宜是典型的书生身材,骨架长而单薄,锁骨的线条非常漂亮,腿也像是配合舞台比例一般,又笔直又修长。
瓜子看着看着,总觉得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那个纪宜还站在舞台上的日子,那时候,他们个个青春洋溢、无忧无惧。而他也总是像这样站在一边,看着那些像纪宜一样优秀的学生,站在属于他们的舞台上,挥洒他们的热情。
纪宜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瓜子,又看了一眼观众席。
「好久了……」
纪宜彷佛又想掉泪似的,但唇角却扬了扬:
「从舞台正中央往观众席看去是什么样子,我几乎都已经忘了。」
他忽然弯下腰来,从地上拣了不知道什么,瓜子发现那是跟短木棒。纪宜把他插在腰际上,朝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侧过了身。
「啊,我终于明白了……」
瓜子吓了一跳,纪宜的声音带点酒后的沙哑,但从丹田而出,音色既高亢又明亮,是记忆中属于舞台上小蟹的声音:「小蟹……」他认得那句台词,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那是纪宜心里永远的痛,就是那幕出事的戏,「虚妄之花」最后的台词。
很少人知道,那也是瓜子心里永远的痛。他的公爵在那句台词后,永远从他凝视着的舞台上,消声匿迹了。
『我明白了,就像在雪地里捕捉夏蝉,在炎夏里寻找秋实,我总以为这世上的一切,只要循着正确的道路追求,就像背负着十字架……总有一天会得偿所愿。然而我错了,这世上有一种花,只能存在于梦中,每个人都追求着那种花,即使明知一世也无法触及,却仍然无法放弃,无法移开目光。』
纪宜开始在舞台上踱步,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对着隐约的月光伸高了手掌。凉亭的古典和演员的俊美,交织成一副不属于现世的光景。
而观众只有一个,那是已然看呆了的瓜子。
最后纪宜回过头来,凝视着舞台上的某一角,从腰间拔出了那根木条,
『别了,我的挚爱。愿我再睁开眼睛时,能看见世人遗忘的世界,遍地开满了……你我所追求一世的、最美的虚妄之花。』
纪宜说着,唇角扬起一丝笑容。即使看过纪宜这么多场戏、和他认识这许多年,也不曾在老友脸上看过的笑容。瓜子明白,这是历经一切、追求一世,到最后虽然仍然求不得,终于要放手的倾刻,才能展现出来的,夹杂著苦涩与祝福的笑。
好不容易,迟了九年,公爵终于悟出了他的终幕。
纪宜把木条移到太阳穴旁,那一瞬间,瓜子竟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小蟹……!」
没有音效,没有舞台灯光,纪宜倒下去的瞬间,瓜子却再也忍耐不住,跑上舞台中央,接住了纪宜的背脊。纪宜闭着眼睛,有一刹那,瓜子真的要以为他停止了呼吸,直到他忽然长长吐了口气,眼睫微眨,在瓜子的注视下睁开眼来。
瓜子才发现自己也屏着呼吸,这时才跟着他松了口气。
「终于……演完了呢。」
纪宜忽然笑了起来,瓜子惊讶地看着他。没有刚才孩子气的恸哭,纪宜脸上的笑容极其满足:
「终于……瓜,我终于……」声音却哽咽了。
瓜子抱着他的后颈,半晌忽然执起他垂在一旁,还虚握着木条的手,放到唇边来,毕恭毕敬地吻了一下。
纪宜惊讶地看着他,瓜子就对他笑了:
「Bravo,公爵大人。」
凝视瓜子的视线半晌,纪宜于是再次把目光转向观众席,他看见瓜子衣袋里的眼镜,便挣扎地抽了出来,重新戴在脸上,才发现雨已经停了。
「终于……」这一次,他闭上了眼睛。
***
一听到开门的声音,介鱼就马上跳了起来。
「小、小蟹?」
介鱼从餐桌旁迎向玄关,果然看见纪宜一脸醉意,带着倦容摇摇晃晃走进了家门。
「小蟹?纪宜?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爽约的,因为发生了一点事情,我得陪人去医院,后来从医院回来,再打你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对不起,我们等展览过后再去吃饭吧?反正就一顿晚餐而已,小蟹……」
纪宜有些迷蒙地走近屋子里,舞台上留存的亢奋感还留在他身体里。瓜子送他到楼下,他还觉得心口在碰碰乱跳着,或许是太久没有站上舞台,那种久违的毒素让他像嗑药一般,他觉得浑身血液都在乱窜,就连眼前情人的身影,也显得格外摇曳不定。
「医……院?」纪宜恍惚地问。
「嗯,对,就、就是……小乔的外婆死了,啊,小乔是我美术班的学生。因为时间太晚了,又临时找不到人,我就把他带了回来……」
后来介鱼还是带着小乔,去确认了外婆的遗体。小乔在走近外婆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只是默默地把那束鲜艳的人造花,轻轻放在年迈妇人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