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绊住的人类戴着一副复古式的黑框眼镜,他从镜片后审视我,好像要分析我的身体有百分之几的蛋白质一样,我觉得很不安,然后那个人类开口:「你好像很不喜欢来学校。」
「呃……嗯,是的。」我诚实地答。
「你不来学校,想做什么?」
「学校以外还有很多事情可做。」我说。
「比如说?」
我觉得他的语气很有敌意。
「你哪天试试看不要来学校就会知道了。」
我的话显然激怒了眼前这个人类,他站起来绕着我走,调整鼻子上的镜片检视着我,好像我身上有某种寄生虫,把它抓起来我就会变得热爱上学。
他看了一阵子,又重新坐下来,然后说:「我知道你没有父母,这是令人难过的事,但你必须要理解……」
「这和我有没有父母有什么关系?」我打断他。
「你欠缺一个孩子正常的照护,以至于不懂得许多道理,这我很同情,但基于为人师表的义务,我也必须要教会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像你这样的孩子……」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John和我说过,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是用这种方法在解决问题,也就是他们预设了问题的答案,然后再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原因。
这个人类自以为了解我,他用他整年坐在冷气房里,连棕榈和蕨类都分不清的眼神指责我。
「我很怪吗?」我突然问。
「什么?」
「我很异常,你只是要证明这一点不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已经很清楚了。」
「不,孩子,我只是希望你理解,我们并不会因为你一时走错路而放弃你,我们并不是你的敌人。你还年轻,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严苛,现在我们还能够协助你,等你到了社会上,就算吃足了苦头,也没有人会同情你……」
我站在那里听他训了快一个小时的话,可能是我理解力很差的关系,我再怎么听,都觉得他想说的事只有一件:我是错的,他是对的,而我应该听他的话,把错的改掉。我们之间毫无共识。
等他终于放过我时,外头已经夕阳西斜了。
我捏着我的书包走出人烟渐稀的学校,有只鸽子停在学校栏杆上,唱歌似地叫着:「一起玩吗?一起玩吗?」
我拿出我的行动电话,未接来电那栏还是空的。
我快步走到白猫的家,但它家的灯全关了,那只猫也不见踪影。这实在有点不寻常。
从二楼的白色窗帘可以看见那架平台式钢琴,我忽然心中一动,平台式钢琴?原来我对那个绘本似曾相识的原因在这里。
远方传来流浪狗的叫声,入夜的T市比白天更为繁忙。我跑向两条街外的作家住宅,那群聚在松树下的流浪狗还在,但导盲犬并不在那里,铁皮屋前却多了一辆蓝色的BMW。我心中一惊,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连忙扶着楼梯爬上去。
「作家先生? Louis先生?」
我敲着门,又试着转动门把,但门竟然锁住了。
我把耳朵靠上去,发觉里头竟传来呻吟声,间或夹杂痛苦的闷哼,我大为紧张,想起前天作家说的讨债公司。我觉得 Louis肯定是被他们教训了,而且说不定现在已经受伤了。
「Louis先生!我马上就去救你!」
虽然我自己也很没信心,毕竟我并不是什么武斗派高中生,我试着撞了几下门,但看起来很松的门炼,竟然纹风不动。
我急得满头大汗,该死的温室效应!于是我转头扶住栏杆,对着楼下的流浪狗群大叫。
「喂,可不可以请你们帮个忙!」
流浪狗纷纷朝我看来,其中一只看起来像老大的牛头犬说:「啥?你说什么?」
「请帮我撞开这扇门好吗?我一定会报答你们。」我尽量诚恳地说。
「那要先看看你要报答我们什么。对了,你不是上次那个人类小鬼吗?」
不愧是城市的动物,很精明。我花了大约一分钟,允诺它们一定会带着T市最有名的香肠礼盒作为谢礼后,三只看起来最壮的流浪狗冲了上来,开始对 Louis家的门进行攻城。
狗的力道确实是不能小觑,三十秒后,门炼「啪」地一声飞了出去,门也被撞开了。
一开始我眼前都是灰尘,流浪狗们叫嚣着往后退,好像飚车族刚大干一票后兴奋邀功的模样。我三五并步地冲进那间小屋子,然后整个人就僵住了。
房内有两个人。
正确来讲,是两只人类加两只动物,而且还全部是我认识的。
首先我看见屋子的主人, Louis先生躺在地上,他周围的书已经被清到角落,太阳眼镜也拿了下来,无焦聚的、堪称秀气的眼睛茫然凝视着天花板,苍白的唇不住喘息,身下的床单被他抓出皱褶,浑身沾满了汗水。重点是,他身上一丝不挂。
「啊……啊啊……不要,慢一点………… Chris……」
而压在他身上的是另一个我认识的男人,钢琴家 Chris,我袋子里还有他的唱片。
他上半身也没穿衣服,下半身还穿着七分裤,只是裤头已经解开了。他一手压在 Louis先生的胸膛上,看见我冲进来,他飞快地直起上半身,然后把搁在一旁的烟拿到唇上。
「干!进门前不会先敲门喔!」
我呆滞,张嘴,退一步,退两步,飞退到门外,最后「碰」地一声把门关上。
「啊,他是那个……」
我听到 Louis先生的呼唤,但我的脑袋无法思考,贴着门板喘息不已。
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讨债公司吗?作家先生没被打吗?那呻吟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在干么?难道 Chris先生是讨债公司的人?但这样也不对啊!
我脑袋里又浮现刚才那幕: Louis先生苍白瘦弱的身体被压在地板上,双颊微红,而 Chris跨骑在他身上,身上的九纹龙刺青在灯光下映出艳彩,两人浑身都是汗水……
门再被打开时,我整颗头的热度已经超过地表气温了。我恍恍惚惚地看了旁边一眼,一抹白色的身影掠到我肩头,我发觉是那只波斯猫。
我再往里面一看,导盲犬正趴在地上呼呼大睡, Chris先生还是没把衣服穿上,一面抽烟一面把白猫抱过怀中,「老子还说是谁咧,原来是幼齿的喔!你和 Louis也认识喔?真巧真巧,喂、Louis!把那里清一清,有人客来啦。」
Chris把这里说得像他自己家一样,我在茫然中被他拖进房里。
Louis已经坐直起来,脸上还有微不可见的红晕,拿张毯子把自己整个裹起来,这个角度看过去,还可以看见他清晰带有瘀青的锁骨。
我呆呆地看着白猫坐到我膝盖上。
「怎么回事……」我喃喃出口。
「就是这么回事啊,华生。」波斯猫扫动着尾巴,好像欣慰地叹了口气。
「就是你看到的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