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他将被子拉纤到颈子,岱姬轻拍剑傲额发。
「嗯?会吗?我瞧这小伙子倒是很活泼,随时都高高兴兴的样子。」
三郎脸色微讶,要不是这样,他怎么可能肯收一个抑郁的小孩作徒弟?
「你就是太过老实,才会到处被人家骗!」
闻言,岱姬不意外的开始例行的骂词:
「上市集买条鱼,人家讲价多少你就给多少,一条鱼抵上打一把剑的价钱,你也开心!什么事情都糊里糊涂的,我就是倒楣,才会撞鬼得走进这家店铺……」
她一生气起来,原来轻拍剑傲额头的手力道突地加重加快,把拍人当成拍桌,直至病人发出呻吟,才一惊收手。
「哈哈……没差嘛,老婆,太计较会让自己不开心的,」三郎无所谓的摸了摸头笑道:
「凡事宽心,凡事不要认真,这样不是挺好?」
「太不计较,也会让你短命!这个男的满口谎言,把你骗得团团转,你一点点都没有察觉?」
「啊?」
「他是学武的,而且不但学武,程度还不差,比你老娘我当初还厉害得多,你知不知道?」
「嗯,我有感觉。 」出乎意料的,三郎并没有吃惊:
「因为他身上的气势,跟你年轻的时候好像。」
「你有感觉?!有感觉还把他带回来?要是他不怀好意怎么办?我们遇到的灾难还不够多吗?」
闻言反而更勃然大怒,岱姬瞪著一双铜铃也似的大眼,双手插腰,逼近三郎。三郎吓得向后一跳,为了自己生命安全,双手已经做好格挡任何投掷物的准备,兵慌马乱之中却泛起一个傻气的笑容,凝视岱姬:
「我的理由,和老婆你一样。」
岱姬闻言一愣,她和三郎毕竟是三十年夫妻,彼此心意相通,仅这一句话,她就知道对方的意思。然而她那里肯示弱,理是说得通,但是骂还是要骂的,丈夫放在那里不打不骂还能做什么呢?
「就算你认为他们不是坏人,你就这么放心?万一他们是给麻烦的人追著,老娘我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躲过『伊贺』的追察,你嫌日子过得太平静,还想烧一次房子,断一次腿么?」
三郎缓缓地摇了摇头,否认。
「除了这点,应该还有其他原因的,」
声音转小,似乎在考虑著要不要说出口,三郎用一种他难得有的悲悯目光,望著岱姬:
「岱姬,你知道的,应该还有其他原因……」
岱姬蓦地转头望著他,先是怔愣地瞪视,然后,她闭上眼,沉沉地闭上眼,忽地将脸面埋进双手。
「天叶……」
宛如叹息似的,岱姬朱唇微启,呢喃著自己怀胎十月、含薪茹苦扶养下来,那早夭儿子的名字。
宛如符咒般,或许对全天下的母亲来说,那血浓于水的羁绊所成就的名字,都像是个符咒。那符咒可以让娇滴滴的小姑娘走入厨房,弄得灰头土脸满身油污;可以让一个捧在掌心的公主变成任劳任怨的主妇,可以让女孩子最注重的颜面染上皱折,让玲珑有致的身躯逐渐佝偻。但身受那符咒的人,却是心甘情愿。
「或许天叶的死,是造业……是我的业。」
释宗在日出也是颇为盛行的一个宗教,从贵族以至于升斗小民,奉为圭臬者实繁。岱姬呼出了一口气,她只想得到用宗教的词汇,否则他会自责的词穷:
「年轻时候的我,夺去太多人的幸福和性命,所以……」
「岱姬……」
一直不敢太靠近自己爱妻,三郎从头至尾陪著岱姬在角落守夜,望著她越来越凝重的神情,竟有股冲动想要去握住她的双手,奈何基于淫威,只好在房间的角落巴望著。
「天叶会死……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彷佛已跌入自己营造的世界里,岱姬突地愤怒起来,一拍桌椅,这房间唯一一把椅子应声拍断,三郎噤若寒蝉地看著这一幕:
「如果我……当初坚持不让他出去,不让他去外出见世面,他就不会参加那种事情……也就不会死了……」
随著椅脚碎掉的声响,三郎呆立在角落望著妻子,那个素来勇敢、泼辣、充满活力的过动儿老婆,现在竟然像是逾越了双方三十岁的年龄差距,变得比自己还苍老。颓然坐在地上,微老而不失精致的眼角上竟挂著怎么样都不应该出现在她脸上的点点泪光。
「岱姬……」
不知道该说什么,口才和情感上的双重因素,使他只能唤出她的名字。
「干嘛……?」
突然一吸满鼻子因为哽咽的鼻涕,岱姬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充满威胁性地蓦然转头。
一被发现自己的弱处就会怕羞,怕羞就会成怒,三郎从「被迫」娶她的那一刻起,就已深知她的脾气,望见那实在说不上嗔容的狂怒,他很惊讶自己还有勇气踏出一步。
行动比说话容易,他伸出老迈的手,本能的想安慰妻子,却悬在半空中,毕竟在妻子淫威压迫下生活已久,斗然见到她如此脆弱的一面,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在她面前一公尺处,和她一起坐倒在地上。
「你到底……」
开口又要骂人,岱姬抹著眼泪想站起身来,却斗地止住了动作。
「不是你的错……」伸出手来,将岱姬拉回地上,三郎突地运起他三十年来累积起来的所有勇气,委身向前,在岱姬的额上飞快而蜻蜓点水似地一吻:
「不是岱姬的错……」
岱姬蓦地止住泪水,整个人像是突然被冰起来一样,抬头仰望那个进犯者,面对这样的逾矩,看得出来她正再挣扎,在已使她脸上泛红的害羞与真正情感间挣扎。
三郎已经有挨上一巴掌兼十天劳动服务的心里准备,然而这回,他竟失算了。
毫无预警地,岱姬充满力道的臂,空前抑且绝后地,向前撞击三郎的肩头──正确来讲应该是用抱的,然而因为两人力道和身材的差距,看起来比较像是岱姬去扳倒某样东西。
没有泪也没有哭闹,只是这样静静地埋首怀中,虽说有将丈夫的衣物当成擤鼻涕工具之嫌,三郎却什么也不在乎,真的什么也不在乎了。
良久良久,怀中的人才突地闷闷地发声。
「我……其实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停止铸剑,以你的本事,你又是这样的热爱锻冶,根本不可能放弃这门行业,你会封起锻冶炉,你会开始研究装死,你会这样……你会这样……全都是因为……」
手上犹捏著替剑傲降温的毛巾,岱姬的手指微微一紧,里头的水渍被压榨了出来,直至整片乾涸、挤扁,似乎正象徵著她内心的情绪:
「全都是因为……天叶是被你一直在锻冶的那种兵器,那种皇朝的兵器……给杀死的……」
「这种事情,就别提了啦!」
一向不喜欢严肃的气氛,三郎轻拍岱姬背脊,一如往常地傻笑:
「其实我也是因为年纪大了,锻冶室又怪热的,对身体不好。说到我研究装死啊,那也是很有心得的,人老了之后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发现自己有第二个春天……不,不是……老婆先别扔!我说错话了……是第二个兴趣,哇哇!真,真的……而且,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