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吾子剑傲,皇历九七六年岁末……遗吾子……剑傲?」
岱姬已经不太记得三郎在听到她那不寻常叫声后,是怎样惊惶地狂奔过来了,她只知道自己发疯似地扯著三郎的衣袖,将他扳过身来,失神地递给他那把小柄。
她也不记得三郎在看到失去已久的儿子遗物时,是露出怎样惧疑不定的神情,只依稀感到自己颤抖的五指,抓住了老伴一般冰冷的手,嘴里反覆只吐得出一个问句:
「那是天叶的东西吗?那是天叶的东西吧?那么……那么那个人……会是……『他』吗?」
「岱姬……你先冷静下来,我求求你……冷静下来……」
虽然也是一般震惊,三郎却强烈地感受到妻子比自己更为波动的情绪,他不能也跟著失去理智,强制将自己从茫然中拉回,三郎苍老的五指回握岱姬渐次掐紧的手。
「冷静!?」
终于情绪崩溃,岱姬对三郎的劝导毫不领情,讽刺地大笑著:
「月山三郎!其他人叫我冷静,我还可以理解,但是我却非常惊讶,一个找了杀子凶手三年的父亲,当凶手近乎现于面前时,竟然可以叫他妻子跟他一样冷静!」
「这……这个……他或许是天叶的朋友,又或许在路上捡到也说不一定……」
看见彷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的岱姬,质朴又戆厚的三郎又是心痛又是惊慌,别说原本语言能力就很差了,现下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你看这短剑……这上面的名字!你记不记得我委托忍者村旧友调查『魔剑』身分时,他跟我们说了什么?他说来自奖金猎人公会小道消息,魔剑的本名是……」
「岱姬,我的岱姬,你不能那么武断啊!毕竟只是谣言而已,况且李皇朝同名同姓的人这许多,我们得先问清……」
然而岱姬的沉默很快的封住了他接下来话语,要知她的妻子再怎么骂,再怎么打,都是例行公事,性子使然。但是一旦她一句话也不骂、一样东西也不扔,沉默下来的时候,那便是三郎最惶恐担心的时候。
三年前,天叶的死讯传来之时,岱姬就像这样整整沉默了三天,不吃不喝,既没有对他颐气支使,亦没同平常一样嘻笑怒骂,她只是坐在那,沉默,无尽的沉默。
从那一刻开始,三郎最怕的就是妻子的安静,他宁可在岱姬的骂声中过一辈子,也不愿意感受她一秒钟的死寂。
所幸这回这段默缄并没有三年前的长久,岱姬很快的恢复了语言能力。
「我问你……那个人有和你聊过什么……关于武学上的事情没有?」
低著头,岱姬以近乎闷哼的声音喃喃问道。
「武……武学上的事情……」
听见妻子说话虽然高兴,但三郎一下子六神无主,忙奋力整理回忆。
「快说!」
「我……我把天叶的剑……我把『岱月』送给他的时候,他好像说……」
「你把『岱月』送给别人?!」
再一次暴怒起来,这次的对象却换了人,岱姬愤怒地捏紧丈夫肩头,指甲几乎掐入肉中:
「你竟然把天叶的遗物送给别人!」
「岱姬……好老婆……我只是不希望,你每次看到那长刀,都会触景伤情。又看三……又看那个人似乎懂点剑术。如果让那把剑就这样永远凐没,不去做一把剑应做的事,那可就埋没了岱月,天叶也必不希望看到他的爱刀就此沉寂……」
竟然一不小心之下说溜了嘴,三郎已经来不及翻供,只得为自己慌张地开脱:
「所以我……」
「所以你就把自己孩子的武具,拿去送给他的仇敌,顺道让他再砍死我们两个老的,是也不是?真是个好父亲!」
气血上冲洗去理智,岱姬的语气越来越是刻薄: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你快说!」
「他……他和我讨论了很多东洋剑的事情,包括一把剑的材质、淬火、刃文,许许多多,他赞我剑铸得好……一言一行,就好像是个专业的刀剑玩赏家,还有……还有……他说了一句话,令我十分印象深刻……」
发觉自己声音颤抖,语次已失顺序。
「说什么?」
「我说……锻工铸造出来的剑,因为其上染满了杀业,因此必须设檀祭神,以求赎清罪过。但是那个人却说……说……『一把剑染上血腥,不是因为锻冶师铸造了那把剑……而是使用那把剑的人,使剑染上了无法洗刷的恶业。』……」
越说越是微弱,三郎突地也发觉事态的一面倒,惊惧之间捂住了老脸:
「他说……『罪,应该由使剑的人承担。』」
他缓缓放下遮面的五指,恰从指缝间看见岱姬重重捶在霜霜身侧的拳。床垫的木屑乱飞,屋里最后一张床铺在岱姬怒意摧残下腐蚀殆尽,也催毁了岱姬最后一丝疑惧:
「错不了……既有天叶的小柄,那名字十分少见,他既唤那名姓,又对剑如此的了若指掌,兼之会说出那种话来……除了『他』之外,不会有别人……」
捏紧那金黄色的剑身,任由他将自己的手割得滴滴鲜红,深沉而阴森的声音从齿缝间一个个弹出:
「绝不会有别人!」
怒意、恨意和狂意,混杂成晚秋落叶的杂色,被惊起的寒雀,漫卷至天光渐晦的天照城中。
第六章 4
◇◇◇
4
稣亚这辈子最痛恨的一件事,除了「失败」二字,大概就只馀「等人」了。
等人对任何人来讲都应当是一种痛苦的经验和折磨,尤其是你等的那个人明明和你约定了时间,你却知道当指针符合那刻度时,他的倩影永远不会现身。更糟的是你根本猜不透他高深莫测的他何时会芳踪驾临,教养和情感上的直觉告诉你,你需等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那个死老头……」
不知道已经换了第几杯水,茶馆里的人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就只他一人泥塑雕像似的亘古矗立在那里,而剑傲却连个影子都还窥不见踪影。
别说稣亚本身的气质外貌殊异,又是西地异种,就算他只是不起眼的小草,在同一个地方种久了也会被人瞩目的。
茶馆的女侍忙进忙出,不时从他身畔掠过,似乎越到晌午,有闲暇喝茶的人便越多,稣亚原先坐直著等,慢慢地不自觉改成趴姿,最后乾脆斜欹在隔间的矮屏风上,轻阖著睫毛,披散的长发如藤蔓般攀爬半片榻榻米,半掩修长身躯。
他本来是很想履行诺言,遣蛇妖去把这不守承诺的家伙一口吞死,但是忆及那该死的契约内容,只得懊恼地放过剑傲一条小命。
心中已经用所有耶语可以组织的,西地最恶毒的各种骂词,上溯剑傲所有祖宗亲戚。
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好奇目光,稣亚倒是对此态然自若,索性嚣张地伸直双腿,让人看个够,嘴角泛起冷笑,把他心中的怨怼毫不保留散布到周围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