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她才知道,原来她凌霜霜,她这天地间的孤独生命,是因为周遭许多人才得以存在。是所有人的回忆、羁绊和对她绽开的笑容,构筑出她每一寸灵魂。抽走一部份他人,同时也失落一部份自我,风云会的记忆将成为她永远的缺口。霜霜止不住泪了。
「谢谢,」
紫眼蓦然抬首,水雾在眼瞳浅处蒸发,却有更多渗透进内里。对千姬的关心抱以感激,接下来的话竟是对著大叔说:
「我没事……乾爹,你不要担心。」
唇角弯起优美的弧,弯刀般狠狠砍进剑傲底心。她笑了,原来笑容也可以如此让人痛苦,剑傲如今才恍然大悟。
「什么人在那里?」
灰眸从霜霜身上离开,千姬露出惊诧的神情,而惊诧很快化为悲伤,悲伤又变成好奇。她霍然转身,淡色眸子在暗室缭绕,剑傲如触电流,浑身一缩,心灵国度瞬间被碾展、摊开,大叔以拥紧斗蓬遮掩赤裸的恐惧,飞快避开了目光。
「慢著……别走。」
以可以说仓皇的神态转身欲退,斗蓬边襬却被微弱的力量扯住,本来可以使蛮力一走了之,但剑傲只是僵在那里,漆黑如墨的眼瞳被弦线牵引,成为心占操控下的傀儡。「你在哭……」千姬出口的话却让众人一愣,手臂舞蹈般伸向剑傲胸膛:
「你……为什么哭的如此伤心?」
稣亚和霜霜对望一眼,不明白千姬的问句是何意义。哭的是霜霜才对,没人见过乾爹掉泪,彷佛天生缺乏四分之一的情感,眼泪和笑容是宿敌,他对此圭臬彻底奉行。
然而剑傲闻言却呆了,紧锁的窗子被撕裂掀开,黑潭水色一淡,大叔茫然抬起掌心,在满室屏息中和千姬缓缓靠近: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伤痕累累,却又埋得如此深的心……」
指尖、掌心,剑傲和千姬的手在微曦中一寸寸幅合,斗室的景致瞬间破碎了。
◇◇◇
一望无际的砾漠。
热风卷过草秃树黄的乾砾地,燥热的阳光二十四小时屠毒人神经,连续二十里商道没有人家也没有水源,连野兔的踪影都难见半只。
芒草稀疏的点缀道旁,贪婪吸取沿途商旅带来的风和水气,他舔了舔乾得渗血的嘴唇,不明白自己为何置身此地,但眼前情景又似理所当然,他曾不下千次领略这些飞沙走石,这是他心灵的故乡,魂魄的归宿。
「我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大轮在砾地上滚动的巨响耒耒,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商队迤逦向西,马不停蹄地朝远方驶去,他忽然明白了许多明细;这是茫茫大漠里常见的贸易商队,而他为了某种原因暂且与商队同行。
发现自己端坐车顶,他抓紧把手以免滑落,阳光在身后泼墨成影子,娇小而瘦弱,那是属于男孩的影子。
「怎么不说话,我问你的名字啊?」
明亮而俐索的问句把他从混乱中打醒,时间和空间的藩篱卷入心灵漩涡,他对自己的身份和所在再无怀疑。似有什么人与他促膝长谈,就坐在面前,他的视线却因尘瞒模糊。
是的,他想起来了,是「那个人」,是那个人在独处时间入侵他的世界,男孩喜欢欣赏风景,却厌恶与人共享,他对不请自来的打搅从心底感到厌烦。但那时的他还不懂得,拒绝也是生活的一部份:
「啊……啊!我的名字吗?」
连忙反应过来,他踌躇半晌,用食指在车顶积沙写下真名。希拉沙漠越近核心质地越软,即使孩子亦可效法古人以芦划地的精神:
「婆婆说,我的名字叫剑傲,意思是『以剑为傲』。」
笔迹歪歪扭扭,写字的人似乎从来也没好好习练手书,漏笔错字不说,剑锋钝眊,傲气全无,压根儿没法将人跟名字对起来。
「皇文我看不懂,你写给我看也没用,而且皇语好饶舌,我学得辛苦死了。小时候被沐特……就是奥丁古语老妈的意思,逼著我学,到现在也学不好,皇语单字一个也不认得。」
「你说得很好啊。」
对小生长在东方的人类男孩来讲,看见一个异地人叽叽呱呱大讲母语,感觉和看见狗会讲话差不多。不擅言词,他以水泽般黑眸表示心意。
「谢谢你,你好瘦小,捡到你时我还以为是只小猫呢!不过你有双很漂亮的黑眼睛,果然是人类呀……我在斯堪地时曾听御仆说过,东土人类拥有黑夜般深沉的眼眸,没想到是这样迷人。」
「你也有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
想用程度更大的词汇回敬对方,男孩识字不多的脑袋却词穷,只得以诚恳补充言语不足。他第一次看见银色的瞳孔,宛似故乡上皇初十五的明月,在夜色下照拂大地;他尊敬又畏怯地凝视那双眸子,在荡漾银波里窥见自己的映影。
「啊?你说银眼睛?我可不喜欢这双眼睛,族人都说,银眼睛是遭诸神诅咒的,等我将来成年,这被我家乡称作『Odin‘s Eyes』的东西就会开始害人;为此我得终生戴著奇怪的面具,只在家族和服侍我的洛奇家系面前才能揭下。要是它能永远不觉醒就好了。」
在对方的叙述中呆然仰首,男孩仍旧放不开那镜影。似寒冰而不冷,如夜月却温暖,即怒时亦含笑,连瞪人也风情万种,他从未见过精通如此多种语言的眼睛,足以勾引天下苍生。假若银瞳终其一生埋没在北岛的冰天雪地里,想必连天神也会惋惜。
「Martyr,你听过这耶语单字吗?」
无法相信这是尚未觉醒的状态,男孩正痴痴赏析,商车被走石激得颠簸一下,他被对方的问话唤醒,在瞪视下慌忙摇头。
「这样啊,其实我也没法解释他的深意,说来惭愧,我耶语也没学好。这是我配剑的名字,是我去世的沐特帮我取的,剑傲……你的名字在皇语里有『Sword』的意思罢?既然如此,我便用我的爱剑替你命名,来吧!」
「来什么?」
「做好朋友呀!互换名字是斯堪地古老交友仪式,我用耶语替你取名,你不也赠我一个皇语名字,让彼此好称呼?」
「没关系,我可以学,我正好想学点耶语。」
没有查觉对方话中深意,男孩的笑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带点怯懦的平淡,不去惊扰任何东西,同样也不让外界惊扰分毫。
「不可以!你拥有我的名字,我沐特说,这就表示你拥有我一部份灵魂,而你却不让我拥有同样的东西。你知道悠铎家训是什么吗?『一物易一物』,你要和我做朋友,就得遵守我的规矩。」
「你的名字……在狼语里有意思么?」
「啊……说来真不好意思,我家的规矩,名字都得老爹取。而我那个老爹据说除了论斤秤两,连袜子怎么穿都不会,更别提帮儿子取名字,所以他就随地乱捡,我的名字『葛林』(Greun),在狼语里只有『绿色』的意思,其他兄弟也都用商盟旗帜上的颜色命名。没像你那样了不起的涵意,怪都怪那个艺术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