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大惊失色,莱翼一步踏前,反射便要扶起伤患。剑傲挥了挥手:「啊……不用担心,只是比想像中痛,最近真是年纪大了。」小祭司手足无措,咬牙道:「先生伤得很重,要是再延误一时半刻,恐怕就有性命危险,好在凌小姐及时把先生救了回来。」剑傲淡淡一笑:
「这样就叫重伤,我早也不知死几次了。」
气氛安静下来,似乎等待什么般蠢动著。剑傲环顾四壁,这是个相当精致的日出式小厢,看来是茶屋举办小型聚会的地方,壁龛座上摆了具小焚香,樱枝在佣懒空气中伸展著光秃的枝丫,北面仅以竹帘隔起,昏黄的灯光被缝细碾成条状,和厢内的立式纸灯消极辉映著;平常休憩用的高枕和蒲垫均被挪至一旁,改置病人的床单。
──稣亚真是了不起,剑傲不禁苦笑,竟能在吉原弄到这种地方。虽然只和法师来过几次,搭档扩展人脉的手段令他望尘莫及,纵使性格跋扈了些,稣亚的待人接物自有一股魅力,自信更是蛊惑凡人最大的利器。
不过他相信最大的诱惑还是钱,法师里外都拥有令人无从抗拒的特质。
见病人怔怔出神,莱翼抿了抿唇,正想不顾一切开口,剑傲忽地举手摸向右眼,剩馀的视觉凝视壁龛内不知写著什么的字画,淡淡扬起笑容:
「这只眼睛……算是废了罢。」莱翼触电似地缩了一下,彷佛剑傲这句话是鞭子,好半晌才有勇气重新抬头:「我……」不等他说完,剑傲又是一笑:
「伤到的面积大吗?不会顺便毁容了罢?虽然没有太大差别。」莱翼忙摇了摇头,抚手道:「不会的,如果只是脸部的皮肉伤,我都可以治得好,可眼睛实在……」
「有复明的希望么?」再次打断,声音很平静,剑傲一贯的语调。
「我……」
「没关系,你照实说。」见小祭司慌张起来,剑傲脸部肌肉松驰下来,伸掌覆住他手背。
「眼球……因为眼球几乎被撕裂了,里头的神经和血管都不能再用,除非是撤换新的眼睛,否则……否则恐怕……」下面那句「一辈子都看不见了」,小祭司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无意识地搓揉手中披风,剑傲微微一笑:
「这样……其实这样也好。」剑傲的平静让他不安,莱翼抬起头来,单手抚住永远逝去的右眼,大叔静静地仰视茶屋的梁柱,半晌呼了口气:
「也算是……报应罢,可惜不是左眼。」
「嗯?」听不懂大叔的呓语,莱翼一愣。剑傲很快恢复笑容,灿烂的让小祭司近乎心碎:
「别操心,我身上的割伤都好了,是你的功劳罢?真是对不住,我是个一天到晚跌打损伤的笨蛋,你要持续跟著我,可能不到三天就精尽人亡了;你在这守了一夜吗?我没事了,你去歇歇吧。」
「对不起……是我没用,要是我能学到更精深一点的治愈术,比如『末日审判』,还是……」正要再说下去,榻上伸起的掌却阻住了小祭司,剑傲的眼睛实在漂亮,要是双目完整,莱翼也不吝多看几眼:
「你……比较喜欢认错么?」
莱翼闻言一呆,蓦地咬紧了苍白的下唇。剑傲的话和稣亚微妙地重叠,小祭司下意识地准备承受詈骂:
「不……我只是……」
「没关系,如果这样是你的生活方式,那就无愧地遵循他罢。」
孰料大叔接口的话却让莱翼语塞,一时弄不懂剑傲的意思,只得傻愣愣地睁著水蓝色大眼:
「要说人生是舞台的话,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戏码,我窥不见你的剧本,你也不明白我的台词;你有你的过去,有你曾承受的幸福与痛楚,我也有我的,同样稣亚也有稣亚的,霜儿也有霜儿的,舞台和舞台之间纵能互相观赏,看到的毕竟是已然呈现的演出。幕后的种种,只有演员自己明白,你不能拿你的剧本,去指责别出戏的台词不对,是吧?」
淡淡一笑,剑傲伸开修长乾枯的五指,轻轻滑过金发末端;五指紧抓膝头,莱翼眨了眨眼:
「以前……有人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人类这么在乎『关系』,这么在乎另一个人的存在,另一个人对自己的观感。甚至去干涉别的舞台演出;我想想,他说得也很有道理,我们总是在观望……观望旁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从观众的反应体认己身的价值。是因为有了戏,观众才出现在剧院么?恰恰相反,就是因为有了观众,我们的戏才有意义,这就是人的迷思。」
如果换作霜霜,对此语带双关的譬喻必定提问:「当然啊,如果没有观众,戏班子不就没钱赚了?」,莱翼在家乡却是有名的模范生,抽象思考并不比大叔差。
闻言正想低首,乾枯的触感自发梢下滑,剑傲竟轻轻托住了他的下颚,蓝眸与幽深的黑眸正面相对,虽然只剩单眼,魄力仍弥足慑人:
「我只是想跟你说,不管那位跋扈可爱的法师说了什么……每个人都有依寻足迹的权利,法师是个好人,十足真金的好人;只不过有时会过于严厉,没理由把自己走过的路,短时间灌输给离巢的雏鸟。你认为怎么样舒服,就照你的想法生活,缺点也无所谓,毕竟没有缺点的人多无趣啊!」
眨了眨眼,剑傲的论点似让莱翼陷入旁徨,一时忖度不出回话。明白他的困窘,大叔决定转移话题:「那位若叶家公主……怎么样了?」未料他有此一问,莱翼想了半天方道:
「啊,她很好,我和法师大人带著她从秘道出去,再从推古街一路过来,路上没遇什么阻碍。真……真是对不起,给先生添了这么大麻烦……」
抬头怯怯地看了眼大叔,见他竟无进一步追问的意思,莱翼不禁嗫嚅:
「那个……先生……」剑傲听莱翼的语气怪异,于是微一抬眼:「嗯?」莱翼低首望著长袍衣襬,脸上微微泛起讶容:「先生……都不问我们……为什么带走千姬殿下吗?」剑傲「喔」了一声,随即露出一个温煦的笑容:
「我想你会这么做必定有你的原因,反正做都做了,追究原因又有何用?」忽略莱翼瞬间泛起的感动,剑傲沉忖半晌,神色稍稍严肃起来,按著伤眼轻道:
「不过……你们务必要小心,岩流不会轻易放他胞妹离开,这一两日内,天照城必有大动作。」
莱翼抿了抿唇,剑傲的话更让他忧心忡忡,一时寂然无语。大叔凝视他半晌,忽地拾起莱翼垂落一旁的白袍,以唇轻沾后又放了回去,小祭司「咦」地一声,脸上一红,不知所措起来:
「咦……这……」剑傲淡然一笑,歪了歪身子道:「听说在你们的国家里,亲吻教宗的袍子,就能得到神的祝福,不是么?」莱翼忙肃然起身,摇手道:
「不,其……其实我还在修业中,还未正式继承教宗,要等一年后回国加冕,才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