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一搓,将冻得脆弱的残枫在指间化作荠粉,洒落坟头,千姬扶著霜霜站起,在参道上仰首朝天。虽看不见星辰,千姬的目光却比星辰更远:
「一个人的生命……在战场上、在人群里是如此渺小和脆弱,一把刀就能轻易夺走。但若能停下来检视每一具尸骨,就会发现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人物,也牵连著无数眼泪、无数命运……躺在这灵园的每个人,无不是如此。」垂下了头,千姬睁著空洞的眼瞳,转向莱翼和霜霜:
「就像你们,也是如此。」
走近千姬身后,霜霜的手忽地覆住千姬,斗然温暖的体温,讶得这位若叶公主蓦一抬首:
「你也是啊。」
千姬一呆,少女的心绪受心占汲取,出口的话与心中所思无半分悖离,每回总让她感到不可思议。望著霜霜的紫眸半晌,千姬忽然笑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个人……为何把我们分在一起的原因。」
这回倒换霜霜呆住,道:「什么?」摇了摇首,千姬没有正面答话,只是在布满红枫的参道上席地而坐:
「那个人……知道我会感到愧疚。」
「感到愧疚?」学著千姬在残叶里坐下,霜霜一头雾水。千姬嫣然:
「这样的分组方式,就是设计要我和你们两位在一块。因为他知道,再厚脸皮的人,面对你们二位也会心生愧疚;就算明知他意图……还是会愧疚,这就是天使的魅力罢。」见莱翼和霜霜仍不解意,千姬淡淡一笑,忽然沉下脸来:
「老实说,我在利用你们。」
「利用?」莱翼一愣。千姬阖上双眸,安静地道:「嗯,几年之前,妾就和兄上说过,如果想救妾身……就请为我找到一位心灵纯净的修道者。」
「修道者?像是尼姑和和尚那样么?」霜霜问道。千姬侧首道:
「开始确实是找了不少比丘和比丘尼,就连日出传统的神道者也试了不少。但是不行,那些人不是自我意识太强,就是看见我的模样心生杂念,几乎无法近我周身,更别提带我出城。三年来,我和兄上几乎要放弃了。」
莱翼一凛,露出恍然的表情。「啊,所以令兄听见我是祭司时,才会……」千姬颔首道:
「是的,最后我们想到神都的祭司,传道士天下驰名;据说他们是侍奉神的仆人,一生除了修业不离开神都半步,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成全世人。」莱翼坐直身子,正色道:
「没有错,这是神的子民所应为。」千姬淡淡一笑,续道:
「妾身想这样的人可能合用,然而神都的使者何其难邀,若叶家又非正统的日出王室,只好藉著菊祭之名,盼望教庭赏光。岂料事到临头,十字还是缺席,但菊祭办都办了;说也奇怪,可能是流言的缘故,今年宾客来得忒勤,也不好中途取消。好在天不负有心人,终给兄上碰著了大人。」
茫然颔了颔首,没想到当初一时善心,上台替剑傲疗伤,竟牵出这样一大串前因后果。莱翼握紧胸前的十字,忽道:
「但是千姬小姐……又为什么非得出城不可呢?只是想出来看看吗?」其实这问题早该问了,只是离城以来变故连迭,谁也没空静下来细想。这话问的千姬一静,半晌忽道:
「小姑娘,你觉得……你乾爹是个怎样的人?」竟是故左右而言他,莱翼和霜霜俱是一愣:
「乾爹?乾爹人很好啊,脾气又好、什么都会、人又很温柔,要是没他帮著我,我早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了。」
冲口而出的印象,霜霜开心地一笑,脑中却忽地浮现白马寺中的场景:那双血红的眼,那把穿过黑乌鸦头顶的剑,那满地飞溅的血浆……灿烂的笑容蓦地僵硬,少女垂下首来:
「只是……偶尔会做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就是了。」
「而且,有时意外的残忍?」空洞的眸子回首一挑,千姬毫不留情地剖进内心。
低眉一颤,霜霜微一抿唇。「是这样……没错。」
没被千姬握住手掌,少女还不知道身体在发冷。安慰似地掐紧她五指,千姬叹了口气:
「我在若叶城里曾说过……和这个人在一块儿,就注定一路辛苦。」
莱翼一愣,忆起千姬语重心长的评语:『这个人的灵魂,扭曲得太深、太彻底了,几乎没有复原的可能。』当时他似懂非懂,只觉心占的语调里有种说不出的沉痛;千姬微一颔首,轻道:
「他心里有只野兽,妾不知道那从何而来,野兽被锁鍊禁锢著,封印在记忆的深渊中。那是比任何事物都可怕的兽,即使受到桎梏,那阴影也一步一步腐蚀著本体,那孩子的心境乌烟障气便是为此。倘使有朝一日野兽挣脱,将没有缰绳可以拉得住,兽会将那孩子剥皮挫骨,一点也不剩的吞食殆尽……届时,他将不再是你们熟悉的他,或许你们还会希望从不认识他。」
「不会的,」霜霜大力摇头,第一时间反驳:
「乾爹再变成什么样,我还是不后悔认识他。」
千姬微微一震,似乎直接感应到少女出言的真诚,没有矫饰或犹豫,纯粹的令人心紧。心占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竟幽幽叹了口气:
「就是这样我才说……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还有机会。你们知道吗?」抱住心口,千姬又是一笑:
「在每个人心灵深处,都有一个『本体』,能力强大到能入侵心境后,妾也常试著接触不同的本体。本体通常代表著那个人最信任、最重要,甚至引以为生存信念的事物,譬如祭司大人,心境本体便是座十字架;一但本体崩溃,那个人也会随之心死。简而言之,就是我们所说的疯子。」
似乎想到什么重要的事,霜霜一愣,开口问道:「那么……乾爹的心境……」千姬微一颔首,道:
「这也是我要跟你说的事。你们猜猜,那孩子的本体是什么?」
听千姬仍旧用「孩子」称呼剑傲,习惯大哥哥形象的莱翼微感别扭,不等两人回话,千姬眯起秀眸,似也深感困惑:
「他的本体……很奇妙,我从未看见本体以那种型式呈现。那是一只眼睛,一只大得夸张的眼睛,几乎占据了整个心境。睁大的眸子充满血丝,盯著妾这个入侵者,鲜血瀑布似地淌下,积了一池的鲜红,一池的怨念……」才说到一半,千姬生动的形描技巧已让莱翼变了脸色。霜霜五指一紧,追问道:
「眼睛?为什么是眼睛?」千姬凝起眉头,回想著道:
「那是只银色的眼睛,多美的银,像要呼唤人凝视、渴求人靠近,只消对上一眼,终生都难以忘怀……」话说到半途,霜霜忽地大叫起来:
「难道是那位先生说的奥……奥什么之眼的。」莱翼接口:「『奥丁之眼』,也就是魅惑……之眼。」千姬点了点头,侧首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魅惑之眼,曾经听哥哥说,这样的眼睛只悠铎贵族拥有,经过十多年的北岛战争,血脉更给毁灭的所剩无几,妾本想循著本体找出原因。但那孩子的心境太过复杂,像迷宫一样盘枝错节,再深入不仅会伤到宿主,妾也会迷失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