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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29)+番外

「理由呢?别忘了你自己的身分。」

「我很清楚,岩流大人,」

直率的眸一无改变,筑紫缓缓著地拜倒:

「筑紫确实不配提出这样的要求,也确实……没有资格做大人的徒儿。但是筑紫有想要完成的事物,那是身为一个人、一个男人非做不可的事,而这些事,只有筑紫自己知道如何去追求。」

岩流终于转回头来,筑紫心头怦怦乱跳,那是第一次他的师匠与他正面相对。

以往这种时候他只觉得压迫,一心一意想敷衍师父过多的要求;此刻他才惊觉自己忽略了许多,原来这双眼从不是全然冰冷,在死板的教条和严酷的传承间,有些事情只须一个对眼便能体会,而是他从来不敢把握这个机会。虽然早已形式上成年,筑紫却从未如此刻一般挺直胸膛。

原来他和那个背影的距离,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多。

「本人不能准许你出远门。」

似乎也感受到筑紫目光的变化,岩流的答案却让他心头一冷。正待说些什么,岩流又背过身去,这回的语调僵硬许多:

「但你不遵主令、相助外敌,甚且引狼入室,险些祸及家族;本人以若叶少主的身分,不能不罚你。从今天开始,本人要流放你,而且不指定流放地。播磨筑紫,伸出你的手来。」

一时反应不过来,筑紫呆呆地眨了眨眼,不自觉依言把手伸了出去。岩流卸下腰间长剑,肃穆地走至徒弟身前,将沉重的剑柄放落筑紫掌心;筑紫握紧了那把剑,还不能理解师匠了用意:

「流放期间,若是你有任何逾越身分的不轨行为,本人将以此剑斩你首级,」

筑紫用体温感觉剑身的重量,忽然觉得热血上涌。凝视师匠依旧严肃的脸庞,竟与他从未有缘的父亲重叠,原来他所失去的,上天早已还给他了:

「一年内,我以若叶少主的身分,命令你不许踏进日出境内一步。」

筑紫露出讶容,握剑的手隐隐震动起来。他终于记起来了,那段被他埋藏记忆深处的对话,时序依然是春初,父亲倒背著双手站在樱花树下,樱华在雪一般苍白的庭院里盛开,抑郁的嗓音低沉如梵钟;这回父亲却霍然回过头来,他看见父亲的眼睛,严肃而锐利,似乎预料即将迎接自己的沙场与死亡,父亲宽大的手按在他微微发颤的额头,那是他忘怀多年的笑容:

『虎吉郎,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儿子。』

原来他也曾是某人的骄傲,也曾在他人企盼的目光下昂首。筑紫这才知道,授刀礼的真意,不是强加的枷锁、不是责任的束缚,那是一种信任的赋予,一个男人以双脚立于大地的肯认:

『虽然你是我的儿子,但并不代表你要遵循我的道路。儿子,拿起你的剑来,然后永远不要忘记……你的父亲将以你的选择为荣。』

「虎吉郎,」

过去的嗓音与现在的呼唤重叠,自他元服以来,这是岩流第一次重拾旧日称呼。他的乳名、他的生命为父亲所赋予,他的真名、他的成人,却因眼前此人而完整:

「去罢,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别像……本人一样。」

霎那间他看见了,多年以前,也有个与他一般的怯懦少年,以同样的眼神痛恨他的师长、诅咒他的责任,被迫丢开折至一半的纸娃娃,拿起沉重锈蚀的长刀,为他与生俱来的命运背书。

「明白了。筑紫……谨领责罚。」

他忽然领略到,这个他所追逐、所崇拜,甚至曾经痛恨的身影,隐藏了多少他所不解的无奈;总以为只有自己忍受责任与天性相悖的痛楚,以为天下都是强加疆绳的帮凶,如今他却从这把剑的重量中读出,有选择必定有所弃、有所弃必定有所痛,此番旁徨,原来从不分懦夫英雄。

做为英雄,他的师匠选择以脊梁去承受,不掉一滴泪不吭一声气;他知道自己做不了像师匠一样好,他会跌跤、会退缩、会恸哭──但这就是他的人生,他终究得自己去走。

于是他抬起头来,高大的阴影笼罩他发颤的膝,筑紫终忍不住热泪盈眶:

「筑紫不肖,承蒙师匠多年教诲,筑紫此生铭感五内,而今而后……」

再拜而下,他向师匠行了最后一次大礼,一如他俩当年在新月城中初见,当年他龆龀未满,他名满天下,邂逅与分离,人生不过如此而已:

「请师匠……务必万自珍重。」

出云山的钟声,慎重地敲满一百零八响。送往与迎来,人生,亦不过如此而已。

◇◇◇

踏出满目疮夷的新月城,东方不知何时已微露白肚。

清晨的空气冷冽如冰,木凋叶落,霜尽繁华,冬日的曙光含蓄地照抚新一年的大地。剑傲搀著祭司,霜霜扶著法师,四人静静伫立在城下,均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岩流的亲军似乎终于赶回城内,正忙碌地收拾城下残局,看见剑傲等人也只瞥了一眼,随即瞥过头去呼喝搬运。

远方的街头,欢渡新年的人们收起一夜的倦容,匆匆返抵温暖的家园,准备明日一早的拜年活动。

世事一切如常,彷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然而四人心中却都有块挥之不去的阴霾,沿著奈河缓缓步行,良久没有人开口。

「没想到……千姬殿早已去世了啊。」

感受晨曙的微风,剑傲首先轻轻地道。法师在他身畔仰头朝空,凝起了眉头:

「这也没什么,这种事情我早料到了。」话虽如此,稣亚的语气仍有些压抑。祭司一直一语不发,蓝色的眸递向奈河彼岸,似在思索些什么,剑傲体贴地尊重他的沉默,又道:

「其实我……有件事情一直很在意。千姬殿究竟是怎么去世的?」

霜霜在一旁伸了个懒腰,奇道:「不是病死的么?」剑傲颔了颔首,抚颚道:

「起先我也以为如此,因为按照莱翼的说法,心占的力量确实会让人因承受不住而早夭。但是瞧来千姬殿并不像无法掌握自己力量的人,相反的,她还掌握的比任何人都好。再说,岩流既懂得魂占需经训练,又怎会放任爱若性命的妹妹因此而死?」

「难道是……」法师在一旁抬起头。剑傲「嗯」了一声,道:

「虽然不能笃定是被人杀死的,但是肯定不是单纯病死那么简单。」

法师抿唇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如果千姬真是被人害死的,那个恋妹狂怎能善罢干休?」

剑傲直视前方,深不见底的黑眸流露暗芒:

「这也正是我想不透的地方。但一来岩流当时人不在海幸彦,远离千姬至少有半年,不知道实际的情况,二来我怀疑千姬死时年幼,可能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而亡;下手的人或许知道杀心占的特殊方法。否则以千姬受保护的程度,就算来暗的也会被她能力识破。」

「专门杀心占……为什么呢?」霜霜露出讶容。剑傲收回视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