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鹿蜀给太子殿下请安。」纯钧见有人晋驾,放脱了兄长的手便退至一旁,一句话也没多说。少年定睛一瞧,这才发现是适才廷议里大发宏论的怀王鹿蜀,忙笑道:「是九皇兄啊,怎么了,这么大阵仗,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却见对方满脸肃穆,鹿蜀压低声音,犹疑半晌,在殿檐阴影下再次叩首:「太子殿下近来气色欠佳,臣斗胆,敢问殿下近来方寸安否,可容臣为殿下分忧解劳?」
这回倒换少年愣住。重新俯视这位满脸温良恭俭的异母兄长,说实在话,虽是棠隶之谊,少年最感隔阖的便是这位「贤九王」;见对方低首等待覆文,双手扶起鹿蜀明显不是劳动阶级的薄肩,少年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皇兄见外了,亲兄弟还分什么君臣?九皇兄学富五车、品类出众,我这作弟弟的一向仰慕得很;承蒙皇兄不嫌弃,日后若能指教一二,父皇也不致老嫌我不学无术。」
鹿蜀的眉头一年四季紧皱,少年就常猜想,他是不是天生那地方就舒不开,否则怎能连吃饭赏乐都一脸忧国忧民的模样。那里知道少年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怀王忽地压低嗓音,东张西望了一会子,这才凑身说话:「殿下,你近来可有和滇王说过话?」
少年「唔」地一声,笑容依旧,只是不自觉从怀中取扇轻抚:「六皇兄么?上回到滇亲王府作客,见他们江湖术士学究耆老的坐了一厅,怪热闹的,遂也凑合著聊了几句,当中有几个著实有趣。除此之外,皇兄忙得很,倒也没什么机会好好叙叙。」
将唇凑得更近,鹿蜀肃然:「臣惶恐,请殿下多加注意滇王。」
「喔,」装傻地勾唇一笑,少年漫不经心地玩弄扇桥:「此话怎说?」
「这话本不该让臣来说,只是鹿蜀实在担心殿下安危,是以拼著这条命也得警告皇弟。臣……几日前偶然听闻滇王府里荫客密议,说是……要对……说是要对殿下不利。」
忖度用词似的,号称学冠古今的贤九王竟也一时词穷。话说到这分上,少年却仍旧装他的傻,黑眸流露不解的目光,孩子似地侧首蹙頞:
「不利?皇兄这话我可不明白了,六皇兄好端端的,何必害自己的弟弟?」
少年看见鹿蜀咬了咬牙,开口似要补充什么,一人在少年隐没柱头,双目锐利,朝鹿蜀使了个眼色,少年认出那是适才殿里的残臂青年。九王于是一揖而下,淡淡叹了口气:
「总之,殿下身系万民之福、社稷安宁,一切务必小心。若有什么不妥……终究是向父皇禀告的好。」后面这句语气加深,似是意有所指,少年露出笑容,热情地拍了拍他肩头:
「放心,我这人没什么长处,为著多享几年福,保养自己倒是不遗馀力,皇兄也要珍重。」
话似乎便到此为止了,鹿蜀满脸心事,试图再说些什么,见太子一脸不耐样,像极了下课后想赶快出去玩的顽童,只得摇首告退。少年目送他飘逸出尘的背影,黑眸瞬间转调,稚气和烂漫死绝一空,取而代之是深恶痛觉的阴沉:
「真是好主意。跟父皇禀告,然后让全天下都知道,当朝太子在妓院嫖妓惨遭暗杀,詹事府倾驾来救,还误杀了一票姑娘?」
「皇兄……」自背后重新靠近,纯钧凝视兄长拉长的投影,才叫半声,少年微一咬牙,手中的扇骨不自觉被他捏断一桥,发出清脆声响,纯钧不由得噤声:
「走,见凰姊去,我一刻也不想多待在这里。」
也不斟询意见,少年冷冷掷扇入怀便行。转头见阿黑倚柱背对而立,刚要走过去扭耳朵拖人,蓦地发觉对方双肩微颤,不禁一愣;孤独的身影静静伫立柱旁,平素的卑恭屈膝尽数消失无踪,侵入阿黑唇角的是某种老沉冰冷;紧紧凝视阁中的某人,彷佛要将之烙印于胸口。
那是属于恨意的眼神,少年确认。
第三折鳳凰麒麟上
三
乱曰:「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鸦,朝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
「啊,你看,纯钧,重宁宫的朱槿都开了。」
盛夏蝉鸣,越晚越变本加厉。深居宫中的嫔妃往往不堪其扰,招呼小奚或婢女拿著黏杆四处搜捕,还是阻不了夏蝉一年一度的盛会。少年阖目静听,和纯钧沿著重宁宫道前成排的花樽,低首钻过蓊郁葱芳的藤架,夏季最热情的花种纷纷在园林中争妍。看来不单人如此,花也会争宠。
只要是龙子凤孙,为防嫔妃专擅,出生时起依宫制便需与生母隔离,由一班奶娘宦婢各自分门别院教习规矩。只每日向父亲、生母和后里晨昏定省,这种制度造成天家往往亲情极淡,就是姊妹兄弟,一方面人数多,一方面一年到头难得见个几次,几与陌生人无异。纯钧若不是少年几次大闹东宫,从小便变法子要和他一道玩耍,恐怕也是形同陌路。
「每年这时节,凰姊都会同司竹监的人一道整理那些花花草草,分送给我们和诸宫公主,上回收到凰姊的朱槿,皇兄你才刚从西地远游回来呢。」
公主成年后多半驻进自己的公主府里,等待婚配额驸。但和颐公主李凰因生母早逝,李夔对夜妃又有种莫名的情愫,竟令女儿搬入母亲生前住屋,就这么在偏远的重宁宫住下,由于地处禁宫僻处,倒也没有什么重兵把守,少年人脉又广,塞了几次银子便在不通报下轻松登堂入室。
「听你这么一说……我们确实也很久没来这里了。」
一路赏花踱步,重宁宫不愧曾为四夫人居所,地方大自是不在话下,飞梁画栋、玉砌雕栏,难得的是满园花卉,从春季的桃到冬季的梅,少年最爱的还是朱槿,象徵热情的黄色蕊心,急于倾诉衷肠般地抢出簇拥的花瓣,就是含苞待放,艳红的颜色也像在重宁宫放了把火,烧去一切尘羁与秽气。也最适合重宁宫现任主人的禀性,纯钧望著满园殷红感叹。
「没想到……被那家伙摆了一道哪。」
「嗯?」
正赏花赏的心悦,纯钧为兄长斗然低沉的语调回过头来。一般望著朱槿怒放的芬芳,以指尖轻掐扇桥,少年从小就有玩扇子的习惯,思索时抚著扇骨来回磨蹭,高兴时以扇击掌,忧虑时对扇叹息,生气时又六亲不认毁扇掷墙;纯钧得承认没有人比兄长更与扇相衬,有些簪缨子弟好附庸风雅,没事总爱拿把扇子挥过来挥过去,看在纯钧眼里直像马槽里插兰花──这已经是他平生所能想出最尖刻的评论,换作少年铁定会说:「这就像公蚊学人交配,徒然折煞了那玩意儿。」
「九皇兄这人也够长袖善舞,不知那得来……和亲的消息,手脚这么快,连护花的事都请缨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我还不知道『贤九王』这么怜香惜玉哪!」语带讽刺,少年难掩天性里的自傲,半晌以扇点唇,目光没和纯钧对上,只是扯过一丛榕须,漫不经心地丢出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