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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85)+番外

「父皇……父皇!你要保重身子,母后已然活转不回来了,倘使你也哭坏了身子,这罪过太大了,儿臣……儿臣怎能担得起?」

见父亲双手颤抖,控制不住地撞击玉栏,少年慌得英容失色,只得冒著失礼握紧李夔骨瘦的大掌。好半晌没有声音,只有老父呜咽的呻吟回荡在鹏园里,不少宫婢从廊下经过,东宫律令森严,没有召唤没人敢擅自靠近,只得躲在角落窃窃私语。好容易将父亲哄得平静下来,李夔重新直起身来,抹去眼角一泓老泪,语声近似叹息:

「皇儿,朕有东西要给你。」听父亲说得慎重,少年忙磕了个头;李夔点点头,终于重露笑容,在怀里翻掀半晌,将一样长形事物放入他掌中。

「父皇,这是……」

捏紧掌心冰凉,少年发觉手中竟是一柄短剑。通体金黄,剑柄是祥云缭绕宝珠霞瑞,剑格镶以鎏金水纹,以白玉雕镡护著,约莫六寸长剑鞘镂刻一双交翼凤凰,四只凤眼栩栩如生,阳雕的工笔几乎浮出画面,每一枚羽毛都清晰可见;少年也算爱剑之人,如此华贵的匕首却是前所未见。不自觉地拔剑出鞘,剑脊平描鼎花,剑身薄薄镀了层金黄,彷佛朝阳洒上长河,美得令人啧舌。

抬首蓦见李夔正含笑盯著他,少年连忙收剑谢恩。「这是你娘给你们做的,她临终前交给我,要我等你们长大了,晓事了,再交给你们。这几年忙著四处征伐,一时竟把这事忘了,前些日子和承妃一道清理厢柜,这才给记了起来。」

未料竟是如此,少年为父亲充满感情的解释呆然,再次抚过沁凉如水的剑鞘,黑眸倒映在黄金池里,更显扑朔迷离:「你们?」听出李夔话有蹊跷,少年奇道。却见老皇帝微微一笑,颔首道:「这剑是一双的,还有一把磐龙匕首,是刻给麒儿的。适才我去了趟那里,已经亲手交给他了。」

少年答应一声,他对母亲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相处时间实在太短,对母爱只有哲学上眷恋,没有具体的经验;此时握著专程打造的兵器,虽然和寻常母爱表达方式有些出入,少年却从中感受人性最真挚的一面──他是有母亲的人,直到这刻他才确实体认。

似乎心事重重,少年捏剑贴胸垂下了首。李夔猜想他多半忧心未来,思忖半晌,忽道:「有人串联了百多个宫员联名上奏,参你不似人君,要废你的储位,你想知道是谁?」

少年垂首不语,良久才抬起头来,将手中剑收入怀中,显得格外安静:「儿臣不想。」李夔神色微讶,问道:「为什么?」少年又磕了个头,淡淡道:

「儿臣素行不端,本应受罚,参儿臣乃天经地义之事;况且上本废储,此事干孙极大,敢与者无不是忠肝义胆、泯不畏死的忠臣。儿臣要知道是谁,难免存有成见,万一来日得势,岂不让皇朝失了一批人才?」李夔看了他好半晌,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良久背过身去:

「朕现在才知道,为何前世会有帝王向儿女疾呼:『奈何汝生在吾家。』,凤儿,你……你要好自为之。」说罢摆手起驾,宦官和宫婢便簇拥著李夔去了,少年望著父亲背影,叩首轻道:

「儿臣理会得。」李夔没有回头,只是就著背影颔了颔首,巍颠颠地出了鹏园。少年眯起眼睛,直到最后一个宫婢绝尘而去,这才恭恭敬敬拍净尘灰站起,还不忘躬身遥送。

然而握在少年掌间的扇骨,不知何时已然碎成寸断。

静静站著思索半晌,少年懒洋洋往鸿鹄亭上一坐。空荡荡的鹏园寂无人声,宫婢都给太子退了,少年阖目沉思,忽地冷笑一声,对比和李夔说话时的至情至性,语气已全然换了个调子:

「出来!敢偷听父皇和我的说话,你向谁借来的胆子?阿黑?」

亭柱后身影闻言猛地一颤,僵持了一两秒,满面堆笑,既然东窗事发,太子的贴身书僮选择面对现实。奔至少年身前跪了,阿黑不忘陪笑哈腰:

「殿……殿下恕罪,小人只是看殿下久未归房,担心殿下在园里著了凉,所以特意带了加添衣物过来,不防陛下也碰巧在此,一时回避不及,这才……」不等他说完,少年缓缓扶案起身,背著手在亭里踅了两圈,忽地莫名笑了起来:

「喔,这样啊,那还真巧……你的目标是谁?」

大笑声中忽然问出此句,宛入晴空中打了个霹雳,男孩陪笑的黑脸蓦地僵直。定眼一看少年已然附手站定,锐利黑眸几乎穿透男孩苦心经营的所有屏障;一时脑中乱成一团,第一个想法便是去拔怀间利剑。见少年近似嘲笑地扬唇观察他,男孩迅速否定这个妄想,少年能耐连詹事府官员都摸不清底,硬碰硬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殿……殿下饶命!」

跟以往一样,男孩深信谦卑是生存最直接的办法,叩头叩得掷地乱响。少年不耐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个不算笑容的笑容:

「得了,我又没说要你的命,我只问你的目标是谁?」见男孩眼珠子微动,似在犹疑什么,少年冷笑一声,索性陪他蹲下地来,单掌拎起男孩下颚,强迫他与自己四目交投:

「到了这地步,我要你的命轻而易举,你还耍花巧,算计我知道多少?」男孩心中一凉,知道再无隐瞒必要,跪地又拜了两拜,止住浑身颤抖,却克制不了舌尖打哆嗦:

「小人……求殿下给小人作主,小人全家……都给滇王害死了!」

见少年双目一寒,最后一丝防线也崩毁殆尽,男孩俯著首不敢起身,双拳在身畔握得出血,情绪随供词泄洪奔涌:

「前些年滇王不知奉了什么皇命,要来小人县里肃清捻匪。小人父母都是规规矩矩作生意的,不过在地方有些威望,那来什么私通盐枭?滇王却硬是不信,把家父给拖了出来,说是要给全村看看,蔑视皇恩的下场如何,叫来官兵便按著打,竟就这么活活……活活把家父给打死了!」

「家母拉著尸体哭个不住,说是要告官,那想滇王竟说『告官?本王就是你们的官,你们的天!』便令部曲把家母给拉了下去,然后……后来滇王察来察去没个头绪,一把火便把整个庄给烧了,说是要让盐枭无处藏身,也好杀鸡儆猴……」

少年安静的像个完美的雕塑,静听男孩叙述,连眉也没挑一下。禁不住喉口哽咽,男孩尽力吸乾泪水,好容易力持镇定,眼神也多了几分恨意:

「小人靠著家下人维护,佼天之幸逃出生天,那时才不过七八岁年纪,咬著牙一路行乞到皇城,靠著几个亲戚关系,内仆府典事和父亲又是旧识,好容易给小人改名换姓混进宫里来,就是为了……就是为了向滇王报仇,替小人父母讨个公道!太子殿下明鉴,小人若有一丝一毫害及殿下之心,就叫小人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再次稽颡泣血,男孩在鼓栗中静待命运宣判。少年扬唇一笑,语气和眼神一样冰冷不似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