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
单纯地陈述要求,不惊不愠,女孩姣好的面庞无一丝涟漪,彷佛上天精制的面具,不为世间一切外务动心。少年举高持巾的手,更往殿顶逃躲:「你叫什么名字?还是你没有名字?」少女连眉也没多挑一下,大镰挥上斩下,砍向少年天庭,依旧道:「还我。」
真好玩。少年不由得笑眯了眼睛,女孩对蒙面巾异常执著,只消不经意地持巾遁走,便如拿逗猫棒诱猫一样,很快便成功将少女诱出殿外,夏风凉爽,满天星辰琳琅,殿顶二人却无心欣赏;少年唰唰两剑,这回挑向少女衣襟。对方大镰一挥仰身避开,未防少年左足一扫,轻身功夫甚好的她也不由著道,顿时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跌下殿去,少年单手一捞,恰巧将她接个正著。
「杀上皇没有这么简单,别说禁宫戒备森严,今晚这么一闹,再得手便难如登天……月影姑娘。」
声音冰冷,彷佛口中的「上皇」不是自己亲生老父。这话果然成效彰然,少女脸色一变,这才意识到自己依偎在少年怀中,忙用镰把一顶跃开,胸口随喘息起伏;少年也不再追,笑吟吟地道:
「放心,查到这分上的只有我和纯钧,你们的大计尚未曝光。不过若要轻举妄动,我也只好先下手为强。」少女仍是抿唇不语,近看直像只倔强的小猫,半晌朱唇歙张,少年满拟她必有惊人之语,那之她一甩额发,仍是道:「还我。」少年又好气又好笑,微一思忖,反将蒙面巾收入怀中:
「你只负责监视,不负责杀人,这是月影的工作,对么?」
少女皱了皱鼻头,似乎少年收布的举动让她颇为困扰,正在寻思夺取之法。八成没在听他说话,少年心想,这少女倒是意外的单纯,只得苦笑:
「敢情还有内应罢?」少女表情仍是冷冷的,半晌无厘头地丢出一句:
「那是夜枭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少年捉到了话头,忙循迹追击:「夜枭?那是谁?」少女盯著他胸口不放,又问道:「你到底还我不还我?」少年差点笑出声来,要不是对方仍提著镰刀,他会以为自己在和小孩交涉糖果:「夜枭也是你们的成员么?可西地公会的情报里,并没有这样的人。」少女似乎颇不耐烦,随口答道:
「夜枭会变成你们的人,变成谁我从来都不知道,那和我没有关系。」
真是悲伤的合作关系啊。少女的话却著实让少年一愣,莫怪这刺客组织能如此轻易登堂入室,自在鹏园与少女照面后,少年便立嘱纯钧和刑天各处查访,从那块遗落布料的质地、产地,以及关键武器「长镰」,最后连上了西地的刺客圈,这才明白这回遇上的对手不小;那是西地著名的杀手组织,只是见过又存活的人实在太少,连带数据也相对贫乏,只勉强查出少女可能的代号。
纯钧推断今晚必定生事,于是兄弟俩运来武器,带上精锐。只是纯钧错估了兄长的个人兴趣,没想少年竟会亲自试探。少年低头思索一阵,既是有内奸混入,那又会是谁?蓦听殿下喧哗声近,大批近卫蜂涌而上,那女孩皱了皱眉,留恋地瞥了少年藏布的胸口一眼,随即摆镰而走。
「别担心,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少年扶了扶蒙面巾,望著少女背影的目光充满神采,这话让少女脚步一顿:
「你走不了的……我要你,我要定你了。」站定风声虎虎的殿顶,少年眯著眼目送女孩远遁。刻意让她听清,少年的语气格外悠长响亮,勾勒出淡淡笑容:
「而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得不到过……后会有期。」
不知是否风寒的缘故,大镰没入夜色的前刻,竟轻轻颤了一下。
第六折鳳翔九天上
六
「帝乃降观,下逢伊挚。何条放致罚,而黎服大悦?筒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
◇◇◇
火把劈啪,前一刻笙歌燕舞的帝丹朱台,如今一片肃杀之息,梁蕖连侧身走过都感呼吸不畅。
寿宴惊变,无疑给素来自诩滴水不漏的御前警备一记闷棍;夏猎是皇朝大事,整个仪式本来长达三天,如今刺客现身,虽然功败垂成,但谁也不知对方何时会卷土重来。相关重臣与是和上皇商议,若是趁夜赶回禁宫,不但徒增危险,而且堕了威风,反倒给宵小可趁之机;李夔于是圣躬独裁,决定坐镇行宫,枕戈待旦,所有仪行仍照常举行。
饶是上皇胆大,三宫警备却也再不敢冒险。连夜从京城遣调兵力,行宫方面更是战战兢兢,在不打扰帝王的情况下展开地毯式搜索,只差没把帝丹朱台翻了个边;然而或许是早有预备,不但刺客没找著,连奸细如何混进来也寻不到蛛丝马迹。
「一群废物!」
这是来自宰辅诸怀的评语。自从寿宴以来便格外焦燥,敬爱的君王危在旦夕,背后魔手却神龙见首不见影,也难怪诸怀要暴跳如雷。诸子也动作频频,除了从家里搬来救兵,滇王雍和甚至奏请父皇任他为行宫临时近卫军统,好收运臂如指的护驾之效。
要不是宰辅极力反对,和滇王大吵一架,拍胸脯担起上皇安危,李夔几乎就要点头应允。最后决定由留在京城的兵部统帅炎孟极连夜领兵,进驻行宫,以解燃眉之急,这才了结此事。
这些梁蕖都只是听说。才刚从严密的搜身岗哨脱身,寿宴一过他便接到太子传唤的懿旨,连探听七公主情况都来不及,穿戴整齐便往太子寝房疾去,心里忖度著少年的意图。对粱蕖这样一介小小典事而言,能列席寿宴就已令他纳闷,不要说行宫动乱无从插手,太子与他更不该有交集。
但不知为何,寿宴以来粱蕖不觉荣宠,反感心慌意乱;不单是脑袋里全是公事,皇家奓靡和他所认识的皇朝相去太远,前阵子方家在南方的祖宅给盗贼放火一把烧个精光,当地官员查了半天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方家势大尚且如此,寻常百姓受毒害者更不知几凡。
山雨欲来风满楼,粱蕖从空气中嗅到这样的警讯。
「歌罗西阁下,行宫凶险,还请早点回驿馆歇息……」
正仰天长叹,背后传来的声音让粱蕖蓦地一僵。入耳是陌生别扭的耶语,脚步声自转角渐近,粱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步入正廊,忙闪身柱后回避;却见远方由小童掌灯,鸿胪官员领路,竟是神都使节;一般的洁净秀丽,领头的女祭司挂著笑容,朝带路的官员按胸行礼:
「送到这就行了,有劳你们了。」
粱蕖平素忙于公事,本来少见女子,见女祭司巧笑嫣然,不禁脸上一红,不自觉更往柱后缩去。官员鞠躬退下,一旁同样白衣的神都祭司凑上身来,似要请示什么,少妇纤手一挥,仰头遥望星空,湛蓝的眸随星光闪烁,静立的身段优美如雕塑,看得梁蕖微一失神:
「好久了……自从离开轩辕回到神都任事,已经有一二十年了罢。」圆润清脆的皇语,和晋见时相比更添几分感性,竟比在地人还动听。粱蕖为少妇的年数一惊,听闻翼人的寿命较人类略长,生长在天都相传更能青春永驻,少妇外表不过二十出头,看来实际年龄还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