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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519)+番外

『万里之外,黄沙之滨,不肖愚弟,愿见皇朝盛世到临。』

打从十六年前跟随李凤开始,除了作戏必要的怒气,精卫从未见过李凤qing动衷肠。那日他却当场发飙,也不顾身处沙场,亲领四十近卫穷追百里,纯钧却像摸清了兄长个性,整整三月搜索也徒劳无功。面具下的军师,从此在皇朝历史上消声匿迹。

好在当时朝廷已节节胜利,馀下几个跳梁小县负隅顽抗而已,不知是否也在纯钧算计里,兄弟分离三年不到,历时十年的内战由李凤大获全胜,朝廷凯旋班师回京。

直到如今,精卫仍常看见李凤独处龙床,抚著字迹泛黄的诀别信沉思,每当这时她便彷佛看见一双手,握住主子的五指,嗓音和手书重叠:「皇兄。」即使登基多年,兄弟间还是不改旧时称呼,这声蕴涵血缘和地位的呼唤,而今而后只能在回忆中找寻了。

「纯钧是……我的麒麟,」抚mo手中短剑,镶金表面已因主人长久磨擦而蚀平,将精卫从沉思中唤醒:「古书里记载著,麒麟是种灵骏仁善的生物,天下将有大治时出,他会降临在即将成王的人身畔,助他天命得成。那些年,要是没有纯钧,我……就不会有今天。」

精卫知道,对一个帝王而言,这句话有多么难得。

皇朝自英王以后,除三省长官之外,另设一名权利地位均凌驾诸官,名符其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而今娲羲朝宰辅虚悬已久,但熟识李凤的人都知道,对皇朝的新主人而言,这个位子将永远为某人保留;曾有不识相的官员上奏递补,他的下场让接下来六年无人敢再旧事重提。

「麒殿下……一定是上天借给主子……不,是借给皇朝的礼物罢。」

感慨地叹口气,精卫还记得,纯钧离开前半年与她特别亲近。彷佛早预知自己的离去,他悉心教导精卫,从李凤的喜好到习惯,爱喝什么样的茶、什么时候就寝和看折子的挑剔处;从年轻起便给组织收去,精卫本来大字不识几个,除了杀人国家大事一概不懂,纯钧一个字一个字带著她读,拉著她写,不厌其烦地替她讲书,撑著日益病弱的身子谆谆教诲。

现在回想起来,纯钧教她的多半是国计民生的大题目,这才明白他是多么热切地希望自己代替他,陪在李凤身边,做他一辈子的辅佐。就在纯钧离去的前夜,精卫替夜饮畅谈的兄弟收去酒碟,微熏的纯钧竟忽然覆住她手,体温炽热却温和,她忘怀不了那时的笑容:

「谢谢你……精卫姑娘,真的很谢谢你。」

如今精卫才明白起来,纯钧是谢她的到来,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痴痴遁入大漠,去寻他永远也寻不著的凰影。她是纯钧的替代品,虽然在李凤心中,一辈子也没人能取代纯钧的位置,这点她知之甚深。只是对精卫而言,若能替代纯钧这样的人,她倍感殊荣。

「不过除了纯钧,这朝廷倒多亏了那几个罗嗦的家伙,倒也是真的。」

语调轻松起来,李凤忽地笑道。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靖乱十年纵让朝廷损失惨重,却也从沙砾中沥出了珍珠,那就是一批堪称国士的能干朝臣。

『治国不是一个人的事业,不懂得这句话的君王,就等著和国家一起做到死罢。』

不知是李凤的懒人哲学,还是不学无术的太子对政治真有几分见地,总之这十六年来,李凤无所不用其极地贯彻这论点。只要不必他做的,他一概扔给下面的人,垂拱而治至少还有垂拱,李凤却连手也懒得提起。「是啊,多亏了他们。」这不是夸奖,精卫是在叹气。

梁蕖恐怕是这之中最值得敬佩的一位,所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这考语彷佛为他专设。举凡李凤疏忽的、藏匿的,懒待办的奏折,他全都捡来逐一看过,重要的做成摘要,仍呈给李凤圣裁。年节也常加班到三更,三过家门不入已是惯例,就是伤风感冒也照常上阵。

另外就是獬角,这从敌营误投贼窟的独臂青年。

他的痛苦指数几乎和梁蕖相仿,只是他到底聪明,苦干实干的功夫往手下一扔,最大兴趣便是处理人事部门,十六年前李凤一眼看出他天生注定当坏人,这位中书长官也不负众望,弘和初年便一肩担起裁撤冗官、减俸改科等种种天怒人怨的差使。举凡扮黑脸的、背黑锅的,獬角无不乐于享受大魔王的快感。似乎看某些官员的家眷含泪指摘他祸国殃民,对獬角来说是种莫大满足。

至于杜衡,这连精卫也不禁佩服。承袭他自己说的「做人家做剩下的事」精神,凡事獬角和梁蕖没想到的、做不到的、拉不下脸去做的,这个黑溜溜的南疆汉子全都可以一手包办;若说梁蕖布得是点,獬角连得是线,杜衡就把朝政那张大饼的缺角全补齐了。

「这个朝廷最不需要的人好像就是我嘛!」从弘和元年确立这种三省共治的体制开始,李凤就常酸溜溜地这么说。此时累得焦头烂额、几近崩溃边缘的三人便会伙同精卫一块反击:「不然你来做啊!」这便足以让这位皇朝主人摸著鼻子躲回后宫 。

不过说归说,这些做臣子的倒也不敢当真背著李凤乱来。梁蕖就常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个一年折子看不到几封、上朝不是抠脚指就是打瞌睡的上皇,竟然可以挑出诸如拨给狻泥道的军帑多了几两、诸牧监的马少了两匹之类支微末节的小事呢?

「那个人是不能用一般人类标准去评断的,你就当他是怪物就好。」来自门下张中丞獬角的冷酷评论,老实的梁蕖到近几年才能慢慢理解。

至于精卫,苦命三人口迳一致地尊称她为「主上的死穴」。李凤再怎么死不认错,只要精卫宣称冷战七天,到第三天李凤就会自行来道歉;而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垃圾筒花圃茅坑都不惜迂尊降贵,精卫总有本事拎著耳朵嗅他出来。

虽然除李凤外没人知道这神秘女子出身何处,但梁蕖等人都甘愿把她当女神来膜拜。

望著一样低首沉思的李凤,俊雅的容颜不减当年,精卫忽地低下了头:「主子。」李凤应了一声,察觉到精卫语气异常,不禁望了她一眼:「怎么了,精卫?」精卫瞥过视线,颊上红云顿起:「主子为什么……硬要把奴婢留在身边?」李凤一讶,随即笑道:

「还能有为什么?因为我的精卫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打著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

「但主上……主上为什么又……又……」

忽略李凤的甜言蜜语,下面的话难以岂齿,老实的御前秘书羞得垂下头去,要是在她头上钻个洞,李凤很确定会冒出蒸气来。一时怔愣,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你是要问我,为何放你在身边许多年,却连一根手指都不碰?」

精卫早窘得连话都说不出,恨不得找张茧把自己裹起来,背著主子蜷缩到殿檐一角埋头。李凤忍不住大笑起来,挪过去牵住精卫的手,不意外地立刻被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