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单纯和偏执了。”
“好人和坏人都是人,今天可以是好人,明天可以是坏人,今天可以为了吃了你一碗粥避免饿死而卑微地向你磕头,明天可以因为看见你在吃肉而愤怒地杀了你。”
去泰真人环顾四周的官员,这些官员都很年轻,优点是朝气蓬勃,缺点是经历太少。他道:“多年前,荆州大灾,我所在的道观对灾民施粥,灾民们跪在地上大哭,大慈大悲大老爷啊,我救人性命,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怜悯,果然要多做好事多做善事。”
沈芊柠默默点头,救了灾民心中一定有自豪感的。
去泰真人继续道:“然后,当天晚上道观就被灾民抢了,柴米油盐被抢了也罢了,道观的银两被抢了也在预料之中,这道观有米有钱,灾民中有人起了贪心,也没什么奇怪的。谁让道观没有做好防贼的准备呢?”
沈芊柠张大了嘴,没想到当天晚上灾民就变成了刁民,这也太快了,其余施粥的豪门大阀怎么就没有遇到类似的事情呢?一转念又想通了,豪门大阀有几百仆役,有棍棒有恶狗,灾民看着豪门大阀的刹那就怕了,哪里敢惹豪门大阀?而道观只有那么几十个人,个个慈眉善目的,不欺负道观欺负谁?
去泰真人继续说着:“但这道观的神像被推倒了我就搞不明白了,这神像关灾民什么事情?道观既没有要求灾民向神像磕头,也没有要求灾民加入我道教,难道灾民们以为荆州大灾是神灵不作为,所以推倒神像报复?”
众人也是不解,按理各个神仙都有自己的职司,就像发大水找龙王,不下雨找雷公电母,随便打烂神像是吃饱了撑着了?
去泰真人笑着:“后来抓住了几个带头推倒灾民的人,严刑拷打……”他也不忌讳,笑道:“……做好人做到道观都完蛋了,你们不会以为道士个个都没有脾气吧?我们出手可很辣得很呢。”他顿了顿,继续道:“那些灾民说,推倒神像是听说有的神像上有金箔,或者是铜做的,推倒神像看看那黄色的部分是不是金箔,砸烂神像看看芯子是不是铜。”
去泰真人平静地道:“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好心没好报,百姓和贼人就隔了一张纸,指望百姓报恩更是做梦,对百姓而言有钱人出手帮助穷人是理所当然的,凭什么要报答?虽然少吃了一碗野菜粥就可能饿死,但是这恩情不是救命之恩,而是一碗野菜粥而已,一碗野菜粥值得多少钱,也配索要报答?想要报答?城外有无数野菜,你自己去摘啊。”
去泰真人看着沈芊柠,认真地道:“你其余事情都做得不错,懂得分轻重,就是对人心还是太单纯了。”
“若是这些百姓真的可靠,为什么胡刺史只敢调走少数士卒,不敢大规模从荆州征兵,难道胡刺史就不缺人手不缺士卒吗?”
“若是百姓知道感恩,为什么胡刺史不解散集体农庄,这荆州的大水早已退了,为什么还要采取集体农庄制?若是单纯为了产量,为什么不把集体农庄制改成农奴制,农奴制不需要发工钱,不需要为了让农奴高兴而安排娱乐,更不需要给农奴吃肉,饿得脚软的百姓就算造反也可以分分钟平定。”
沈芊柠和众人深思。
去泰真人道:“胡刺史从来没有信过人心,从来没有认为百姓因为她而没有饿死就会报答她,胡刺史只是用强硬的手段从百姓身上夺取她想要的权利和利益。”
王梓晴恶狠狠地看着去泰真人,竟然把胡问静说成了一个坏人!一定要告诉胡问静!
去泰真人镇定地看着四周的官吏:“怎么?觉得用强硬的手段从百姓身上夺取想要的权利和利益很刺耳,像个坏人?”他的嘴角渐渐露出微笑,认真地道:“其实,所有朝廷都是这么做的啊。若是可以感动百姓,让百姓自愿缴税,需要找衙役征税吗?若是可以感动百姓,让百姓自愿参军保家卫国,需要强行征兵吗?”
“为官者必须看清楚自己是站在所有百姓的对立面,为了维护朝廷而不择手段的,所有对百姓的良善都是站在维护朝廷的基础之上的,若是给了百姓良善,朝廷就会完蛋,那就不要良善,若是给了百姓良善,朝廷会更稳定,那就给百姓良善。”
去泰真人严肃地道:“胡刺史想要建立一个公平的世界,但是这公平是要损害很多人的利益的,门阀交出土地,难道就公平了?所有人都吃一样的饭菜,难道就公平了?所有人都在地里干活,难道就公平了?”
“胡刺史想要建立一个公平的世界需要粮食、银钱、武器、军队,这些都不能凭空变出来,也不会因为胡刺史做了好事,救了无数的灾民,无数的弱者,无数无家可归,吃不饱饭的人就会得到感激或者忠诚,然后这些人就会自愿交出粮食、银钱、武器,就会为胡刺史战死。”
“胡刺史的公平的世界是建立在鲜血之上的,她从来不避讳这点,也不在乎这点,为什么你们就把胡刺史看成了无私救人的圣人了呢?”
府衙中众人沉默,个个细细地思索,只觉这“公平的世界”果然是建立在鲜血之上的,不然怎么得到大量的被门阀占有的田地和金钱?
去泰真人看着沈芊柠,淡淡地道:“现在,你知道怎么做了吧?”去泰真人不用这么高调的暴露他的见解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安稳低调的为胡问静造纸就有一份功劳,何必在府衙公然说出对胡问静的“公平”的理解?但局势不同了,不是胡问静的地盘越来越大,而是胡问静的思想暴露得越来越多。道门不在意胡问静是不是有更多的地盘,是不是会做皇帝,道门追求的是清静无为,追求天道。求道的道路可以是有无数信徒跟随,也可以是孤身一人。道门不在意会不会成为国教或者天下皆知,道门弘扬道只是为了从万千百姓中寻找有同样的道的自己人,或者让自己人找到道门,发觉自己并不孤单。
道门不看重胡问静会不会做皇帝,更看重胡问静的道。
道门投靠胡问静起初只是无奈的选择,但是随着时间的延续,道门却发现胡问静的“道”越来越符合道家的“道”,纵然有一些差异也完全可以放在求同存异之中,有一些甚至可以互相参考,互相进步。这道门对此欣喜极了,能够在茫茫众生之中找到同路人,何其幸也。
“道友”珍贵,道门不想同路人轻易地陨落,对胡问静的地盘的维护是越来越用心,去泰真人哪怕被所有人注意,哪怕被无数人暗算,也要努力稳固荆州。
沈芊柠闭上了眼睛,许久,才忽然睁开,道:“是,生于安乐,死于忧患,我以为荆州已经稳定了,可以开始仁政了,没想到这是我违背了人心,违背了现实。”
王梓晴看着沈芊柠,从她的身上看到了锋芒。
沈芊柠厉声道:“荆州各地全部戒严,军队进入城池,所有农庄、县城严查,但有对官府不满者尽数抓了出来,十抽一挖矿一年,其余人鞭三十。若有再犯者,尽数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