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法家子弟之中,一个紫衣老者大声地道:“陛下,我等不是为了反对判决而来,我等是为了大楚的律法而来。”
张铁脸色陡然惨白,该死的,他又错了!法家子弟不是为了“道”而来,不是为了对抗皇帝陛下而来,而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来!他后悔到了极点,手指甲深深地进入了掌心之中,他该站出去的!可现在晚了。
胡问静附身注视着数百法家子弟,道:“且说。”
那个紫衣老者朗声道:“陛下,这十几万请愿百姓之中有人认为‘益州遂宁团伙强迫少女卖(淫)案’判重了,男子比女子尊贵,强(奸)一个女子算得了什么?这些人该杀!这些人心中没有律法,没有大楚朝,这些人罪该万死!”
“有人觉得‘甘孜沪定县衙役杀人案’和‘洛阳修武县(奸)杀新娘案’判重了,打了衙役固然不对,但这些人没有造反之心,何以满门抄斩?学子不代表就是免罪牌,强(奸)妇女自然该杀,但是何以追究家人?这些人有仁慈之心,但不懂律法和大局。”
“有人觉得‘羌胡杂居地榆林铁笼女案’不该重判,买卖人口自古就有,买来的人就如同货物,关在笼子里又有什么不妥了?这些人心中毫无法纪,将陋俗看得比国法还大。”
那紫衣老者缓缓道来,仰头看着胡问静,严肃地道:“为何朝廷伸张正义,为民除害,百姓却不但不领情,反而群起攻之?”
那紫衣老者盯着胡问静的眼睛,眼中精光四射,一字一句地道:“草民认为那是朝廷的立法之意错了。”
数百法家子弟坚定又紧张地看着胡问静,是成是败,就看眼前这一搏了。
无数百姓倒抽一口凉气,这群法家子弟真的疯了!
张铁死死地咬住了嘴唇,鲜血都流淌出来了,他却一无所知。这些法家子弟真是为了功名利禄拿人头去赌啊!不,这已经不是赌了,这是直接将脑袋放在皇帝陛下的屠刀之下,然后认为皇帝陛下的刀子会莫名其妙地断了。他重重地呼吸,还好没有站出去送死。
紫禁城上,一群官员互相看了一眼,好些人差点冷笑出声,大楚朝的立法之意错了?这群法家的家伙想要造反不成?众人看胡问静,要不要将他们千刀万剐了?
胡问静平静地道:“且说下去。”
数百法家子弟低头看地面,好些人的脸上露出了狂喜,赢了!过了这要掉脑袋的一关,剩下的就是坦途,无论如何不会出现最差的结果了。
那紫衣老者克制住心中地大喜,平静地道:“大楚有一条条的律法,比如男女平等,比如强(奸)者死。只要知道大楚律法的人就绝不会认为‘益州遂宁团伙强迫少女卖(淫)案’有错判和重判,大楚律法如此,何来错判或重判?不仅大楚对强(奸)罪重判,自从汉律起就对强(奸)罪重判,大楚不曾加重刑罚,萧规曹随,何来错漏?”
“‘甘孜沪定县衙役杀人案’、‘洛阳修武县(奸)杀新娘案’、‘羌胡杂居地榆林铁笼女案’虽然有从重判处极刑,但也在朝廷律法之内,何错之有?”
“可为何民怨沸腾?仅仅这千里迢迢上京告御状之人就有十数万,大楚天下各州郡各县城又有多少?可有百万人愤慨?”
“前朝大缙,曹魏,大汉,难道就没有类似的判决极刑之案?为何就鲜有百姓闹事,更不曾有十几万百姓上京面圣请愿之事?”
那紫衣老者冷冷地扫了一眼周围十几万百姓,厉声道:“一群蝼蚁竟然也敢以为人多势众就能威胁陛下了,王法何在?天理何在?”数百法家子弟一齐拂袖,对十几万百姓不屑一顾。
十几万百姓悲伤地看着那数百法家子弟,还以为是自己人,没想到被人卖了,有人想要喝骂,可是看看地上的鲜血却又不敢出声。
那紫衣老者继续道:“草民愚见,本朝出现前朝不曾有之事,是因为本朝百姓与前朝百姓不同,是因为陛下不该与百姓细细讲法。”
那紫衣老者恭敬又崇拜地看着胡问静,道:“自汉以来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法家墨家几乎销声匿迹,自今日法家子弟的九成尽数在此,不过区区数百人。陛下独具慧眼,有大智慧,看破儒家乃误国之道,大楚弃儒而推行格物道和法家,开万世之太平。大楚田地产出是前朝数百倍,各种新生事物改天换地。疆域之大更是前所未有。陛下真雄主也!大楚真万世之天下也!”
小问竹拿手指捅胡问静,低声道:“姐姐,他在拍你马屁,是不是很快要有转折了?”
胡问静怒视她:“哪里拍马屁了?我就是雄主!”
紫禁城下,那紫衣老者继续道:“大楚律法无数,一条条细致无比,更有无数案例解释律法。陛下想要让所有百姓都知法懂法然后守法,人人知法,人人就会守法,这世界就成了法制世界了。”
“陛下之心甚善!大善!陛下对百姓之爱护超出历史上任何一个帝皇!不愧为雄主!”
“可是以今日看,陛下错看了人心。”
小问竹得意地看胡问静,果然转折了。
那紫衣老者道:“《商君书算地》言,‘故事《诗》、《书》谈说之士,则民游而轻其君;事处士,则民远而非其上;事勇士,则民竞而轻其禁;技艺之士用,则民剽而易徙;商贾之士佚且利,则民缘而议其上。故五民加于国用,则田荒而兵弱。谈说之士资在于口,处士资在于意勇士资在于气,技艺之士资在于手,商贾之士资在于身。’”
他细细地解释《商君书》的言语:“君主任用空谈家,则百姓就会四处游荡,以为自己比君主聪明,比朝廷更有智慧和道德,无视君主和朝廷。君主重用武勇之士,百姓就会争强好胜,以动手打打杀杀为荣,朝廷的法律就会成为废纸;君主重视有钱的商人,百姓就会以为有钱就是一切,把钱财当做人生唯一的追求,心中没有仁义道德,肆意议论君主和朝廷律法。”
一群官员微笑,这个法家的人不算很蠢,故意漏掉了《商君书》对“重视工匠”的贬斥言语,摆明了没想反对格物道。
那紫衣老者继续道:“空谈家、勇士、商人等等以为能力是自己的,与朝廷无关,不论到了哪里自己都会成功,又怎么会对朝廷忠心耿耿?”
那紫衣老者长叹道:“商鞅在千百年前就指出了重点,百姓都是愚蠢的,对百姓好是没用的。百姓只会钻国法的空子。”
“百姓知道律法之后未必能够让天下更加平静,更加忠心朝廷。因为他们知道做什么事情会被朝廷责罚,做什么事情不会被朝廷责罚,他们会肆意地做各种律法之外的事情,而后口口声声自己没有违法,朝廷不该管他们。”
“若是百姓不知道律法呢?百姓就会担忧不小心犯了法,担忧犯了重罪,战战兢兢,什么都不敢做。”
那紫衣老者认真地看着胡问静,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