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娘子看着李鹤身上的数支箭矢,泪水夺眶而出,此刻中箭的是李鹤,将来中箭的就是她,她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就是被胡人杀死。
有将领厉声叫着:“新来的都过来挖土墙!”李鹤急忙推着张家娘子:“快去!记住,千万不要退后,千万不要逃!”
张家娘子惶恐地跑向那呼喊挖土墙的将领,一边转头看李鹤,看到李鹤随手拔了箭矢,然后大步走向前线,心中只觉那坚定笔直的背影完全不像是她认识的李鹤,她认识的李鹤是一个诗书传家的小女孩子,怎么可能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卒?
……
战斗一场接着一场,张家娘子已经不记得自己打了多少场仗,或许只是一场,或许是一万场。她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跟着其余人一起冲杀,一起怒吼,一起惨叫。
“胡人撤退了,第一队休息,第二队立刻修补泥土高墙!”有将领下令道。
张家娘子瘫倒在地,只觉浑身所有的力量都抽空了,她的身上都是鲜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在积极的。张家娘子只觉浑身每个细胞都在跳跃,根本不知道疼痛。
“杀!”远处有人大喊。
张家娘子转头望去,看到一个灰衣女子带着骑兵杀入了胡人之中,所过之处人头飞起。
“那就是胡问静!”张家娘子听到身边有人低声且恶狠狠地道。她急忙仔细地看,却只看到胡问静的背影,以及一道道飞上天空的鲜血和人头。片刻后,胡问静就带着一支大军追杀胡人到了视线的尽头,然后消失不见。
“胡问静……”张家娘子喃喃地道,疲倦和恐惧之下甚至连恨都没有了。
随后,张家娘子跟着大军不断地向西面进攻,有时候在荒野中以多敌少,围歼胡人,有时候被胡人包围,差点覆灭。
张家娘子只是跟着众人叫喊和厮杀,她一点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杀死过胡人,唯一确定的是肯定伤到过胡人,不然长矛之上不会有鲜血。
天气越来越冷,大军终于杀到了陈仓城。
张家娘子进入陈仓城的时候,城内的胡人或者死了,或者逃了。张家娘子松了口气,她永远不会习惯厮杀。她洁白柔嫩的手掌早已磨破了皮,裹着碎布,她的手臂也绵软入力,拿起长矛都已经越来越勉强,若不是唯恐因为退后而被杀了,她早就倒下了。
“现在可以回长安了吧。”张家娘子听到有人这么问道,她用力点头,胡人都杀光了,应该可以回长安了。
各个长安百姓都在欢笑,可以活着回长安了。
“张家娘子!”李鹤寻了过来,明显是松了口气,笑着道:“能够看到你还……真好。”
张家娘子点头,是啊,还活着,真好。她注意到李鹤身上的将领军服,李鹤这是升官了?她知道李鹤是纯粹凭借本事杀出来的官位,但依然有些嫉妒,于是
看看四周,随口问道:“陈仓城的人都跑了?真是走运啊,没有遇到胡恶魔……”张家娘子恨极了胡问静,她好好的一个官家夫人,好好的一介女流,为什么要跑到军中拿着长矛“若有退缩,后排杀前排”?
“若是我能够遇到胡刺史,我拼却了不要性命,倒要当面请教几句,打仗是百姓的事情还是官兵的事情?若是打仗要靠百姓,那么官兵拿军饷是干什么的?自古只听说盗贼裹挟百姓造反的,何曾有官兵裹挟百姓杀贼,这胡刺史究竟是官兵还是贼人?”张家娘子心中愤怒以及后怕极了,官员夫人的气魄陡然涌了上来。
她能够活到现在纯粹是命好,大战之中稍有不慎就身首异处,若是她堂堂一个都尉夫人死在了乱军之中,哪里去寻理?她又一万分的后悔,果然乱世之中“走为上”啊,岑缨缨此刻一定在洛阳城中舒舒服服地参加各个宴会,赚得盆满钵满。
张家娘子大声地道:“胡刺史勇则勇矣,却不知兵,明明可以仗着长安的高大坚固城墙杀死胡人,为何要主动出击?”胡人已经落荒而走,张家是管家,张家娘子认为胡问静不会因为她的“友好提问”而翻脸杀了她,胡问静就不怕张景胜在潼关造反吗?再说官场之内互相讽刺那是规矩,胡问静有本事就讽刺回来啊。她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实话,她纵然不懂军事,经历了这许多次“泥土高墙”击退胡人之后也明白了居高临下,有坚固城墙的好处,只要在长安坚守,胡人是绝对打不下长安的。
周围有人插嘴道:“不错,以长安坚城消耗胡人的精力和士气,待胡人势穷而走,我方大军乘胜追击,必然大破胡人,何须像如今这般苦战?”
又是一人摇头晃脑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只要守住长安,胡人自然会退却,胡刺史果然不知兵法。”
一群长安人用力点头,虽然如今打赢了,但是胡问静就是不懂兵法,完全是靠人命堆出来的胜利,而且是靠长安人的人命堆出来的胜利。
李鹤古怪地看着四周的人,道:“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张家娘子和众人一秒钟就感觉到了李鹤维护胡问静的心思,众人盯着李鹤身上的将领军服,这是当了官了就忘记了自己是长安人,屁股向胡问静歪了?众人傲然看着李鹤,想要告密也随便你,我们现在手里也有刀枪,还怕了胡问静不成?
有人悄悄地盯着李鹤,若是李鹤告密,他就一刀斩杀了李鹤。
李鹤浑然不知众人的念头,带着众人在城中一路走出,到了一个豪宅前,道:“你们进去看看。”
张家娘子扫了李鹤一眼,大步走进了豪宅,豪宅中没有胡问静,也没有其他将领或者五百刀斧手,空空荡荡的。她冷笑道:“让我们看什么?看骷髅还是看人腿……”张家娘子陡然脸色大变,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花园。花园中一具具尸骨乱七八糟地扔着,每一具尸骨都不见血肉,而一些人手人腿人肉悬挂在绳索之上,分明是风干腌制过了。
“胡人……胡人……吃……吃……”人群中有人面如白纸,结结巴巴地道。
李鹤站在院子外,背对着院子,道:“陈仓城内数万百姓尽数被胡人吃掉了。”她握紧了拳头,纵然说出这一句言语已经让她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张家娘子陡然吐了,好些人跟着呕吐。
乱世之中,奸(淫)捋掠是常有的事情,歹人、官兵都会对女人下手,众人早就猜到关中的女子落到了胡人的手中必然是受尽了(凌)辱的,但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些胡人比他们想象地还要没有人性。
众人匆匆跑出来院子,根本不敢回头。
李鹤冷冷地道:“若是大军守在长安城,这关中有多少城池会被胡人攻占,会有多少百姓被胡人吃掉?若是长安失守,城中会有多少人被胡人吃掉,我们中会有多少人的血肉挂在了那绳索之上?”
众人浑身发抖。
张家娘子不停地呕吐,终于知道自己单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