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一顿,徐三娘见蔡老儿的情绪不复激动,于是凝声道:“至于这蔡氏老儿,开国之后,有没有再读过书,更好证明了。蔡氏老儿,你告诉崔知县,及秦娘子,天下易主之后,你可还读过甚么书?”
蔡老儿连忙应道:“不曾,不曾。从前的书,开国之后,儿一把火全都烧了,差役娘子多半已搜过儿的家,儿断然不敢打那诳语。方才秦娘子说了,小老儿无路谋财,别无长物,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也不怎么出门,那便更不会新买书来读了。便是儿想买,那卖书的娘子,瞧着儿这副穷酸打扮,必不会卖给咱的。”
徐挽澜一抱拳,眉眼带笑,直视着崔知县,平声道:“这便回了知县娘子的头一问,开国之后,这蔡氏老儿,不曾再新学过一个字,多读过一本书。秦娘子若觉得我说的不对,也请她举证反驳。”
崔钿挑了挑眉,看向秦娇娥,道:“你可要举证反驳?”
秦娇娥冷着脸,高声道:“这徐老三,从头到尾,都在避实就虚,顾彼忌此。你说了这么一大通,却根本没提到这蔡老儿最大的罪名。他将男子作为书中主角,到底是何居心?单这一条罪名,就该将这蔡老儿碎尸万段,严惩不贷!”
徐挽澜一笑,缓缓说道:“我想问问秦娘子,这一本书里,谁是主角儿,是怎么个定法儿?”
秦娇娥抿唇,谨慎思量,随即冷声道:“着墨多的,出场多的,言语多的,自是主角儿。蔡老儿这话本儿里,那做主角的郎君最先出场,接着洋洋洒洒,写得尽是他,翻了两三页,都瞧不见哪怕一个女子的影儿。”
徐挽澜却答道:“蔡老儿这话本儿,讲的是一对神仙眷侣,游历江湖的传奇之事,这对鸳鸯之中,郎君姓蔡,和蔡老儿一个姓氏,娘子姓金,和蔡老儿的亡妻非但同姓,用的还是他那娘子的闺中小名。我整整数了十遍,又劳烦三位差役娘子各自数了三通,这本三万七千八百二十三个字的册子里,写蔡郎君的衣着打扮、心声言语、行止举措的,共有九千两百八十八个字,确实很多。”
秦娇娥默然不语,紧紧抿唇,死死地盯着徐挽澜,手里的香罗小帕,亦在削葱根般的十指间,不住地绞来绞去,可见这秦娘子,已然是强自镇定,心虚胆怯起来。
徐挽澜却并不看她,只仰头看着崔知县,口中清声道:“蔡老儿对这蔡郎君,确实着墨甚多,只是他对这金娘子,则是着墨更多。这金娘子,毫无疑问,便是他那亡妇在书中的投影。蔡老儿写这金娘子,足足写了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二个字。”
她稍稍一滞,提高声调道:“这九千两百八十八,和那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二,我和几位差役娘子,都以之为准。这两个数,哪个更高,哪个更低;这两个人,哪个是主角儿,哪个作配,毋需多言,一眼即明。”
崔钿点了点头,又看向秦娇娥,无奈道:“她递完状纸,夜里头我又和婢子数了一遍,虽稍有出入,但大体上也差不离。总的来说,写那金娘子的笔墨,比之蔡郎君,确实多出千百个字。秦娘子,你之前既然说了,需得按笔墨多少来定谁是主角,那便如你所说,金娘子才该算做是主角儿。”
秦娇娥气道:“蔡老儿那书里,这蔡郎君是个不善言辞的,而那金娘子,倒是个嘴尖舌头快的话唠,因着说的话多,故而占的字数多。若单以字数为准,只怕不足为凭。”
徐挽澜轻笑,挑眉道:“这以笔墨为准,按出场、言语等来算的规矩,也是你方才定的,怎么这一转眼,又‘不足为凭’了?”
秦娇娥气极反笑,恨声道:“好你个徐老三,分明是见雀张罗,设了圈套,等着我自个儿来投!”
崔钿见状,挽袖抬腕,啪地一声,拍了惊堂木在案。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秦家娘子,方才所说的两桩罪过,其一,因国策并无明文定论,便不好罗织罪名。蔡老儿识的是旧体字,不曾看过新朝的书,姑且算是清白。其二,按照着墨多少来看,虽然这蔡郎君先出场,又甚是威风,但写金娘子的字数,却分明更多,也算得上是以女子为主角。这案子便结了,蔡老儿,无罪当释。”
秦娇娥气得咬碎银牙,攘袂扼腕,可因她心气儿甚高,又不好在输了之后当堂发作,只好兀自忍耐。可雇她打官司的那蔡氏妇人却是心有不甘,当即跳脚,怒道:
“你们这一老一少,合起伙儿来,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竟还得了清白,无罪当释,这叫甚么世道?太/祖打下来的好天下,全都要毁在似徐老三你这般的奸人手里头了!”
徐挽澜被她这样叫骂,却是缓缓笑道:“娘子莫急,这案子还没了结呢。你既然骂我大逆不道,那我便要好好论一论你的大逆不道了。”
第16章 才敏明辩超无伦(四)
才敏明辩超无伦(四)
蔡娘子一听此言,瞪大了眼睛,扬着下巴,怒道:“我向来是个本分人儿,与人为善,广结良缘。你去后山那尼姑庵问问,就知道我这几年,给她们捐了多少香火!就连这孤苦伶仃的蔡老头儿,这么多年,都靠着我时不时接济,他写这破本子用的笔墨纸砚,都是我给他买的!邻里都称我一声‘蔡大善人’,你这杀人不见血的脏玩意儿,竟敢说我‘蔡大善人’大逆不道?”
徐挽澜便是被骂做“脏玩意儿”,也是不急不恼,只含笑平声道:“蔡大善人莫急,我呢,还真去后山尼姑庵问了,那尼姑说,你确实是香火钱捐的最多的。只是你每次去捐,也不吃斋菜,也不念佛号,倒跟谈买卖似的,把苦处一说,把钱一交,好似交了钱,这事便能成。”
蔡娘子蔑然道:“那又如何?你管我本心如何,我做了善事,交了银钱,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全在我那功德薄上记着呢。这便是大逆不道了?”
徐挽澜缓缓踱步到她身侧,道:“这当然不算大逆不道。我只是想说,旁人行善,或许是为了心有所安,或许是动了恻怛之心,又或者,是因为笃信佛老之说。不过你嘛,是强盗挂念珠,想靠着行善积德,来换取功名利禄。至于你接济这蔡老头儿,也不过是贪图他后山那块地,想将你故去的生母,改葬到蔡老儿那块风水宝地里去。”
蔡娘子却是坦然,负手而立,道:“是。我多年接济于他,就是盼着他能为我所说动。我和他也算亲戚,我也不白拿地,我给他钱,于情于理,他都该痛痛快快,和我成了这交易。可谁知他是个不开窍的,非要闹上公堂,也不愿把这地给我。”
徐挽澜又假作疑惑,问道:“敢问蔡大善人,你又是为何,非要这块地不可呢?你腰缠万贯,应有尽有,你非要和他闹,不也是不开窍么?”
蔡娘子稍稍一顿,声音放低了些,转了转眼珠,随即道:“十七年前,有个道姑途经咱这寿春县。那道姑虽然穷途落魄,沿门托钵,可她算命当真是准,说过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都成真了。咱们寿春人,有点儿岁数的,都知道这么个事儿。那道姑说过,蔡老儿后山这地,风水极好,我又是信这个的,便有了这番惦记。难道这是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