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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243)

待到两盏茶的工夫过了,群臣退散,徐三才走出去了几步,就见有宫人急急追上,说是官家召见。徐三心上一紧,不敢怠慢,赶忙跟着宫人绕到偏殿。

珠帘之后,那妇人头发花白,卧于榻上,一身绣着九龙金纹的黄袍,反倒更衬得她面色灰败。她挽起袖子,斜斜抬着手臂,而一旁的医官则跪在榻侧,小心给她把脉问安。

医官只能跪着,而柴荆却是得宠,竟直接坐在了榻侧。那小郎君小脸儿白净,只一双眼儿哭得红肿如桃,手里头正把着团扇,细细给官家扇风。

徐三进来之后,官家淡淡瞥她两眼,只让她站在帘外,不曾召她入内,也不曾跟她说些甚么。许久过后,待到那医官开完了方子,转身退下,带着柴荆前去煎药,官家才屏退宫人,又命人掩上殿门。

一时之间,偌大的偏殿内,便只剩了这君臣二人。徐三垂袖而立,只见珠帘轻摇,阴影重重,骤然之间,忽地听得官家厉声道:“跪下。”

徐三眉头一皱,当即伏跪于地。

官家斜卧榻上,手捏佛珠,沉默良久,缓缓说道:“朕问你,这蛇毒之事,是不是你的主意!”

徐三心上一沉,知道官家已经看破了宋祁的手段。只是她这做亲娘的,不想承认自己的儿子生性狠辣,连生母的安危都不管不顾,她就将这些罪过,全都推到了徐挽澜的身上来,一心以为是徐氏教坏了她的祁儿。

人家是母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而她徐三夹在中间,里外都不是人。此时官家问罪,徐三心上一横,当即磕头说道:“臣心知此事蹊跷,官家必会疑心有人从中作局,欲陷官家于不利。但是官家信不过臣倒也罢了,难道连三王也信不过吗?山大王甭管怎么胡闹,心都是向着官家的,而三大王,更是定省温凊,忠孝两全,满朝文武,后宫内侍,全都看在眼中!”

她骤然抬头,声音微颤道:“官家,他亲手写的家书,细心剥的橘子,熬夜抄的佛经,以身犯险采来的稀世名花,还有那晨昏定省,一次不落,昼夜侍病,孝感动天……难道这些也做得了假吗?官家是祁儿世上唯一的倚仗,祁儿也是官家世上唯一的子嗣,形影相附,唇齿相依,难道这也能是假的吗?”

徐三表面上是在说服官家,打消官家的疑虑,然而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却也是在真心发问。

她想问问自己,问问宋祁,这些真的是他装出来的吗?

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如何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如何会使出这般狠毒的手腕?难道这真是她教出来的?她想将他推到正路上,却反倒是助纣为虐?

又或者,真是她识人不清。想当初二人初见之时,那摆摊子的妇人不过是不让宋祁掷飞镖,宋祁就假情假意,欲要将御物抵押给她,想给那妇人设下圈套,以买卖宫中御物的罪名让她锒铛入狱。后来在宫宴上,有个世家女瞧不起男儿,讥讽了宋祁几句,宋祁就扯住人家领口,差点儿将人家淹死在池子里。

他确实够狠,从小就狠。是她被他的年纪、长相、言语给蒙蔽了,只当他是个孩子,只顾着怂恿他夺嫡,却硬生生将他逼成了一个伪善之辈,人前谦虚有礼,温文尔雅,而人后却是狠辣阴毒,不择手段。

这小子,到底还有多少句话是骗她的?那光朱之事,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怎么荒庙里只有土坑,没有他所说的尸体?

徐三紧抿着唇,盯着那宫砖上的锦绣花纹,蓦然间又忆起罗昀的临终遗言来。怀疑与不安,如春草落地,疯了似的潜滋暗长。恍惚之间,她甚至想起了崔金钗的咒骂与预言,她说,徐挽澜你下场悲惨,不得善终。

她伏跪于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砖面。而珠帘之后,官家斜倚榻上,不住摩挲着指间佛珠,目光晦暗,一言不发。雕梁画柱的宝殿内,一时之间,竟是无比静寂。

而此时此刻,不安的并不止徐三一人,还有远在府衙后宅的韩小犬。他枕着双臂,仰面躺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那顶鸳鸯锦账,眼中满是阴鸷与忿怒。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方才出门,在院子里撞上了一个旧人,正是久不曾露面的常缨。而常缨所言,当真是字字诛心,直令韩元琨火冒三丈,恨不得闯入宫中,将徐三揪出来问个究竟。

第175章 鸳鸯惊起不无愁(三)

鸳鸯惊起不无愁(三)

当年韩小犬离京之前,罗昀在府衙后门, 撞见了韩小犬在马车上对徐三喊话, 为此跟徐三发了好一顿脾气, 几乎要跟她恩断义绝, 后来徐三好不容易,才把她给哄得没了脾气。

当时徐三是怎么哄的?她骗了罗昀, 说韩小犬只是个寻常公子哥儿, 两个人都喝醉了酒, 韩小犬便借着酒劲儿发起了疯。她对着罗昀保证,言之凿凿,说自己跟韩元琨绝无牵扯。

罗昀对着徐三发火之时, 常缨恰好就立在堂外,将罗昀的训斥、徐三的辩解,全都听了个全。她从前本对徐三很是佩服, 可经过这件事儿后, 徐三在她心里头,完全变了个模样。

常缨乃是习武之人, 而在这女尊男卑的宋朝, 学武的妇人, 大多有些“大女子主义”。徐三的作为, 常缨是看不上的, 尤其对于她让唐小郎到外头做生意这件事儿,在常缨看来,简直就是败德辱行, 不识分寸。

这日里她回府衙后宅收拾杂物,在院子里跟韩小犬撞了个正着。韩小犬见了她,还想跟她寒暄一番,哪知常缨一瞧见韩元琨,便眯着眼儿,上下一扫,对着他阴阳怪气地道:“哎哟,我还当是谁来了?原来是徐府尹养在后院的小白脸。”

韩小犬闻言,眼神阴鸷,紧盯着她不语。常缨却是勾唇一笑,继续说道:“怎么着?跟那姓唐的小贱奴,一块儿伺候徐府尹,这滋味儿可还快活?”

韩元琨冷冷一笑,沉声道:“劳你费心了。那姓唐的,可没那爬床的本事。三娘有了我,如何还瞧得上他?”

常缨却是笑道:“韩元琨,你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瞧不上人家姓唐的,可在你那三娘心里,你还比不上姓唐的呢。徐府尹给了那姓唐的大笔银子,一把将他抬成了腰缠万贯的大商人,还让他一个贱奴,当了后宅管事,掌管数十官奴。这还不算,韩元琨,我好心提点你,你得了空,可要记得去瞧瞧唐小郎送给徐府尹的账本。那里头的字儿,只他们俩识得,就连你,都是个外人。”

韩小犬经过几年历练,心性已然沉稳许多,但他到底是个暴脾气,最经不起激将法,更何况徐挽澜本就是他心中的软肋,旁人一戳,他就会立时气急。

韩小犬心里清楚,徐三出身寒微,一个人单打独斗,可以信赖的人选本就不多,她让唐玉藻出去做生意,也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但是常缨所说的账本,韩小犬不经意间也曾瞥见过,里头全都是他不认得的字儿,跟鬼画符似的,徐三却看得犹为认真,实在让他心中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