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徐三默然而立,踌躇不前。而那帐中之人,望见了营帐上投来的影子,心中已有几分了然。徐三微微一叹,正打算抬手掀开营帐之时,便听得周文棠的声音淡淡而来——
“帐外严寒,你大病初愈,又添新伤,还是赶紧进来罢。”
徐三抿了下唇,掀帐而入,便见烛火融融之中,周文棠身披鹤氅,坐于案后,虽铅华不染,年岁已长,可若不看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单看那副俊美脸庞,仿佛不过二十出头,与徐三如今乃是一般岁数。
今日军中庆功,大设宴席,可他却是见不得光的人。哪怕他行军布阵,出谋定策,为此次大捷立下汗马功劳,那筵席之上,杯盏之间,也断然容不下他这个贼臣奸宦。徐三见他孑然一身,坐于帐中,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可怜之意。
眼见得徐三过来,周文棠点了点身侧的椅子,让她坐到身侧,接着又给她沏上那那清心润肺的桑杏参茶。徐三手捧茶盏,呷茶入口,周文棠这才凝视着她,缓缓开口道:
“距介山约几里之外,有一无名村庄,环山抱水,伏于山脊之上,三面悬空,与世隔绝,不问世事。”
徐三微微蹙眉,也不知他为何忽地提起此事,只抬头看他,提耳细听,便听得周文棠继续说道:
“这无名村落,总共有十余户人家,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因其地处偏远,人迹罕至,故不为世人所知,虽地处两国交界,可却既不行女尊之制,又不被金国管辖。村中无论男女,皆一视同仁,各司其职,各尽其所。”
徐三听着周文棠这描述,也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颇有几分不敢置信,只缓缓应道:“靖节先生所写的桃花源记,若是成真,大抵如此。”
没有战乱,没有贫穷,没有压迫,众生平等,相扶相持。周文棠所说的这个无名村落,确实是个极端理想化的小乌托邦。
“桃源?”周文棠低低念过这两个字,稍稍一顿,随即凝视着她,缓声问道:“你若是入得桃源,是留,还是走?”
徐三倒也不曾多想,只当他又是有心试探,想看自己心性是否坚定,便平声应道:“若是十几岁,我会留,可是如今的我,会走。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我壮志未酬,又岂能消沉避世,空度余生?”
周文棠静静看着她,良久之后,方才沉沉开口:“韩元琨,就是十几岁的你。他留下了……不愿回来了。”
烛影摇红,灯花焦灼,欢声笑语遥遥从宴上传来,而营帐之中,却是一片惊寒。徐三闻得此言,心头一震,薄唇紧抿,紧紧盯着周文棠的双眼,半晌过后,低低说道:“当真如此?”
所谓无名村落,世外桃源,竟是真实存在的吗?而那个人,那个口口声声,许下诺言,说要和她做长远夫妻的男人,那个抱着她,吻着她,跟随她来到前线战场的男人,真的就选择留在桃花源里,从此与世隔绝,不问世事,永永远远地弃她而去了?
徐三有几分不信,却又有几分相信。
她向来知道,她和韩小犬本是同类,对于他们来说,情情爱爱,远不是人生全部。只不过,徐三有的选,而韩小犬没得选,他只能跟随徐三,痴缠不放,将这一份儿女私情,暂且归化为人生的全部。
然而如今,他有的选了。
阴差阳错,皆是天意。
周文棠见她看向自己,只淡淡点了点头,不曾多言,接着又提起砂壶,细心为她满上茶盏。而徐三眼睑低垂,默然不语,望着那不住轻曳的烛焰,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万千心绪齐齐翻涌,一时之间,竟也难言是悲是喜。
她为何而悲,自然无需多言,而她为何而喜,则是因为她理解韩元琨的抉择。她心知肚明,这所谓世外桃源,在这乱世之中,是韩元琨最好的归宿。
在这样一个无名桃源里,再没有人会欺侮他、胁迫他,再没有人会逼着他只着片缕,伏跪于地,作犬吠之声,饱受讥讽屈辱!
再没有人会因他是男儿之身,便对他充满鄙夷,再没有人会对他那一身肌肉,侧目视之,投以异样的眼神。在所有人眼中,他不再是贪官污吏之后,不再是大逆不道之辈,从此之后,韩小犬不再是狗了,而是一个普普通通,却又能挺直脊梁,站直腰身的人!
若是能成为一个大写的人,又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一个徐挽澜,又算得上什么?
她想,他定然也是为难过的。情思缠绵,山盟海誓,往日种种,绝不会是作假。但是她也理解他,比起尊严来说,爱情有时确实不值一提,更何况,这尊严二字,乃是他一生所求。
徐三思及此处,睫羽微颤,缓缓笑了。她以手支颐,抬起头来,看向周文棠,又眯眼而笑,轻轻问道:“我再问一次,你真不是在骗我?”
周文棠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淡淡说道:“明日一早,我可以让人带你进山,去这世外桃源一探究竟。一去一回,不过两个时辰。”
徐三低下头来,沉吟不语,只用那纤纤玉指,在青釉茶盏上来回抚摩。良久之后,她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接着抬起头来,含笑巧声道:“不必了。我明日还有军务在身,国难当头,耽误不得。再说了,古人说得好,‘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不是我的,强求不得。如此小事,我还算洒脱。”
她凝视着周文棠,稍稍一顿,忽地又压低声音,好似叹息一般,轻轻说道:“更何况,我是信你的。你既然说他不会回来了,那么无论如何,他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徐三却是不知,她这言语之间,有一个极大的破绽。所谓“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一句,乃是南宋营妓严蕊所作,如今这朝代,有没有她都说不好了,又哪里称得上是古人?
周文棠微微眯眼,虽不动声色,可却在心底,将此事暗暗记了下来。而徐三深深吐了口浊气,虽说心绪万千,难以拨弃,可却还是决定将韩小犬之事就此翻篇,从此之后,不再提及,不再多想,全当做往日烟云,烟消而云散。
她眯眼笑着,转了话头儿,对周文棠巧声说道:“今夜庆功宴,是我特地从燕乐请来的厨娘。我早些年间,尝过她家的菜,很是可口,哪怕是最寻常的炒青菜,也是口齿留香,其味无穷。你若是想吃,我便偷摸从宴上带出来点儿,也好让你尝尝。”
她有如此兴致,周文棠自然不会扫兴,点了点头,便开始收拾桌案。而徐三出了营帐,没过多久,便带着绘彩雕花的紫檀食盒回来了。她立于案侧,一开食盒,便有热喷喷的鲜香之气,扑鼻而来,而周文棠闻见那菜肴香气,却是自其中嗅出了酒香来,不由得微一挑眉,看向徐三。
以酒入菜,寻常人吃了,自然不会出甚么差池,反而还会更添口感。然而徐三向来酒量不济,饮少辄醉,今夜的她,更是有新愁旧绪,积攒心头,说不定还真会酒不醉人人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