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不平则鸣(351)

徐三垂眸,冷笑道:“吞金自尽,可分毫也不干净体面,这吞金之人,更不会转眼就没了气儿。”

金子无毒,但密度甚高。人若是大量吞咽真金,肠胃饱受压迫,会造成急性的肠道梗阻、胃下垂等,接着便是持续多时的腹痛腹胀,恶心呕吐。吞金之人,只能在这莫大的折磨之中,耗费上至少几个时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且最终必是死状凄惨,四处皆是鲜血、痰涎等。

虽说徐三当日探狱之时,确实发觉狸奴的金耳珰、金坠子,全都不见了踪影,还为此而有些疑惑。可这妇人报丧而来,可口中所言,几乎字字破绽,徐三着实信她不得。她还说甚么狸奴自尽,乃是因为听得京中流言,心灰意冷,更是居心叵测,多半受人指使。

徐三怒火中烧,先让梅岭唤来守院,将这身份不明的妇人扣住,接着便披衣起身,欲要亲去牢中,探个究竟。便是此时,又有下人,领着一来客入院。徐三抬眼一看,正是罗砚。

罗砚身着官袍,满头大汗,显见是来得匆忙。徐三见状,连忙唤她坐下,又为她亲自斟茶,心中亦有几分急乱,只盼着罗砚此番过来,能带来一个称得上好的消息。

罗砚见她为自己斟茶,连道不敢,茶也顾不上饮,只平声说道:“三娘,今夜我在府衙,差役来报,说是薛小公子吞金自尽。我闻得此言,立时赶赴牢中,一探虚实。待我去了之后,果真瞧见了薛小公子的尸身,还请三娘节哀。”

徐三身子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幸而周文棠手上甚是有力,一把抵住她的后背,眉头微蹙,代她问道:“薛菡之死,可有异处?”

罗砚连忙答道:“确有异状。狱卒只道他是吞金而亡,身故不过一个时辰,可我细一探察,发觉薛氏全身僵直,至少已死了有一日有余。我押下一众狱卒,再一审问,全原来三娘探狱去后,当日夜里,薛小公子便趁着众人歇下,吞金自尽,决然赴死。可这狱卒,也不知是不敢通报,还是受人收买,竟一直按而不发,拖到今日,才上报官府。个中底细,有待严查。”

徐三闻言,遽然明白了过来。

当日她与狸奴相见,她告诉狸奴,已为他打点一切,可这少年,却是死意已决。那些消失不见的耳珰金坠,并非由他用来收买打点,而是被他暗暗藏下,只打算趁着夜半无人,吞金自尽。

而狱中卒役,多半已受宋祁买通,所以当日她才出了大牢,山大王便得了风声,知道她曾去探狱。而狸奴死后,这一众差役,故意压下不报,先来给山大王递了消息。

宋祁得知此事,便想就此大做文章。京中流言四起,多半有他暗中推波助澜。而待这风言风语,甚嚣尘上之后,他才放出薛菡的死讯,只想让徐三心中有愧,误以为薛菡是因周文棠而死,自此埋下阴影,与周文棠疏离。

徐三想通个中关节,又惊又怒,暗道宋祁如今玩弄权术,煽风作势,狡诈阴毒,心机之深沉,实在令人咋舌。她谢过罗砚,又遵嘱她务必要严查此案,罗砚匆匆将茶饮尽,便领命而去,重又回了府衙办案。

罗砚走后,徐三再一深思,唯恐宋祁又造谣生非,让周文棠背上恶名。她正欲寻来徐玑,吩咐她如何应对京中流言,可周文棠却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眼睑低垂,沉沉说道:“阿囡莫急,此事或可一用。”

徐三睫羽微颤,抬眼看他,却是没忍住落下泪来,既为狸奴所哭,亦为二人之处境泪落。

当日她之所以前去探狱,便是忧心狸奴,怕他因家中变故,自寻短见。哪知她劝了半晌,狸奴却仍是走上了这不归之路。

是了,他昔日养尊处优,自小到大,更是阿母的掌上明珠,可如今家败了,婚事落了空,母亲姊妹,全被斩首,族中男儿,亦都沦为贱奴。原本簇锦团花的人生,如今柳折花残,满眼凄苦,他尚且未满十八,如何受得起这般打击?

可徐三,到底是救他不得。

周文棠见她泪落,低低一叹,抬手将她勾入怀中,一边拍着她后背,轻哄着她,一边附在她耳畔,将他心中大计,缓缓道来。

这日过后,二人虽仍是恩爱如初,但当着人前,却是故作疏离,每次相会,几如偷情一般。宋祁不知底细,以为是自己那一出离间计奏效,心中大为得意,而徐三对他,虽是忌惮,虽是厌弃,却仍不得不与他亲近起来,为其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二人相处之时,山大王有时故作漫不经心,出言试探,问她近来和周文棠可有往来。徐三自是与周文棠多有往来,偷情无数,可她闻得此言,却是淡淡答道:

“如你所言,他乃是阉人,我与他如何‘往来’?原还对他有几分念想,可狸奴这事,我实在有愧,对周内侍的那几分念想,便也烟消云散,不敢,也不当再想了。”

山大王如今春风得意,气骄志满,自以为无往而不胜,如何还顾得上怀疑此事,只当徐周二人,当真从此生分。而他眼瞧着徐三重又为自己做事,对此大为满意,暗中又动了心思,只打算日后登基,成了天下之主,便对她下手,想来她半推半就,自也不会抵拒。

这徐三娘,早晚是他的人,如今也不必多费心思了。眼下急务,还是要尽早立储,以免日后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但若说急,倒也没那么急,反正官家就他一个子嗣,若想改立旁人,又能立下何人呢?

宋祁心得意满,目空一世,殊不知自己恍若燕处焚巢,鱼游釜底,早已是祸在旦夕。便连徐三和周文棠都不曾料到,官家本该在炎天暑日的八月生女,可谁知五月中旬,便有变故忽生。

人都说狡兔三窟,徐三被周文棠唤作兔儿,在开封府中,也置办了不少家院。宋祁只知她有三处别院,岂料徐三名下院落,早已有七八处之多。

五月鸣蜩,榴花艳烘。这夜里徐三避开宋祁眼目,去了京郊一处别院,为的不过是与周文棠偷会。她穿花拂柳而来,抬眼望去,只见那心上之人,已在院中久候,敞露着结实上身,只虚虚搭了件黑色缎袍。

月色如玉,榴花似火,倒衬得他更为诱人。

徐三心上微动,悄悄近前一看,却见周文棠正手持绢帕,轻轻拭着两把长剑。她靠在男人肩上,听着他徐徐道来,却原来这两柄长剑,乃是他求了名工巧匠,特地铸成。

从前那人血淬成的剑,其后所藏,乃是他年少之时的隐忍与悲恸。而如今这剑断了,他的隐忍,他的悲恸,自也都随着岁月远去,无须回首。

古有干将莫邪,夫妻合铸双剑,造就千古绝唱,今朝便有他与徐三,也佩上阴阳双剑,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徐三轻抚剑身,含笑说道:“干将莫邪,生离死别,我不许你提了。从今日起,你我这两支长剑,我的叫‘挽棠’,你的唤作‘文澜’,相辅相成,相交相融,你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