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笙(148)+番外
当年家中条件并不宽裕,他第一次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古琴,如获至宝,一夜几次坐起,将枕边的琴摸索过来,抱在怀里。
他的琴声令听者交口称赞,岳父认为他是个志趣高雅的人,有意将爱女许他为妻,夫人悄悄跑来相看,隔着窗子听他弹了一曲,回去后便红着脸应了亲事。现在想来,那时候日子是何等的甜蜜。
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他成为乐师之时。
可就像登山一样,他登上了最高峰,也意味着上到了最高处,从此之后不觉迷失了方向。
这时候,他听着文笙的琴声,回顾来路的艰辛和快乐,心中突起一念:“我在做什么?我已经是乐师了,苦练琴技近二十年何其不易,只为一个甲等学徒的虚名,便将一切随意葬送,我熊越是被什么蒙住了双眼,做出这么傻的事来。”
这种种杂念纷至沓来,其实也只是一晃神的工夫。
熊越不觉间杀意消散,兵败如山倒。
这时候下坠的虎啸台已经停在了离坑底一丈四五尺高,那只猛虎全力一扑足有丈余,尾巴几乎是贴着平台之下扫过。
上面的众人在等着这场赌斗中的失败者掉下台去,被老虎撕成碎片。
原以为掉下去的必定是顾文笙无疑,谁料现在看来,那熊越虽是乐师,忒不顶事,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怪不得会在同乐台的比试中输给顾文笙。
在座的除了杨昊御和潘先生多是习武之人,离得又远,受这一曲《伐木》的影响要远远小于熊越,他们很快自那愉悦的琴曲中挣脱出来,探头望着平台上的两人,口中啧啧,等着看那既将到来的刺激一幕。
谁知出乎他们意料,熊越明显是输掉了赌斗的那个,可他全不像之前那些赌斗中输了的乐师,一点儿遭了反噬的模样都没有,在平台上稳稳坐着,竟然还能弹琴。
时间足足过去了一刻钟,赌斗的两人竟然形成了一种胜败已分的僵持。
就这么完了?
凤嵩川“腾”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喝道:“放,再往下放!”
那平台再往下放,就是要将两个人送入虎口了,这已经是坏了规矩,但大皇子杨昊御和那潘先生不说话,此时便是凤嵩川最大,负责操纵机关那人听话地向下一扳,机括声“咔咔”连响,文笙和熊越所呆的平台登时又往下沉了四五尺。
距地面不足一丈,这已经是猛虎能扑到的高度了。
一直沉浸在《伐木》中的杨昊御此时突然醒过神来,叫道:“慢着!”
可惜已经太迟了,此时那只猛虎眼见猎物临近,猛然一蹿而起,向着台子上的两人扑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行船欸乃
猛虎一跃而起,向着平台上的两个人疾扑过去。
腥风大盛!
众人惊呼声中,文笙没有躲,她运力于右指,对着琴弦靠近岳山的部分猛地弹出,左手以指腹对准徽位,轻快疾点。
“铮”!她膝上的琴发出一声清脆空灵的泛音。
泛音清越,在古琴中自来有“天地人”之说,泛音为天,散音为地,按音为人。
对面的熊越一哆嗦,自迷茫中醒了过来,说实在话,他弹琴二十载,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响的泛音。
也不知是由于文笙的这一声琴响,还是那老虎本来就扑得偏了,它庞大的身躯贴着平台旁侧扑了个空,尾巴如钢鞭一样扫过去,带动的疾风吹得台上两人都有些睁不开眼睛。
这只是个开始,那老虎看出来饿得狠了,气势惊人,一扑不至,落地之后第二扑紧跟着就会到来。
更可怕的是,那机括一时未停,平台还在继续下沉。
熊越一时面如死灰。
被《伐木》激起的懊悔,即将葬身虎口的恐惧和这些天对文笙的恨意交杂于心,熊越两眼赤红,渐渐染上疯狂之意,突然丢了琴起身,手在小腿旁边一摸,摸出一把半尺长的尖刀来。
这是他听了凤嵩川的话,提早知道要来虎啸台赌命,为了预防万一所做的准备。
这把尖刀乃是杀人的利器,先前被他用布条缠了,绑在小腿上,此时正好拿出来拼命。
“别弹了!”他嘶声大叫,寒光一闪。挥刀向着文笙刺去。
这一下,虎啸台上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自杨昊御叫了那一声“慢着”之后,众人都在等他的吩咐,这时候却听他“哎呀”了一声,道:“这姓熊的怎么这么输不起?”
文笙意识到要糟,熊越已经疯了,处在虎啸台这么个特殊的环境。他这股疯狂之意已经不是自己以一首《伐木》所能安抚得住。
平台之上只有这么大的空间。身后便是虚空,虽说高不足丈,掉落下去摔不死人。可还有只饿疯了的老虎等着呢。此等情形,谁先落下,立刻就成了老虎的目标。
可不躲,对方利器刺来。自己身上能稍做抵挡的就只有膝上的古琴。
不,这张琴是师父所赠之物。文笙宁可拿血肉之躯去硬挨这一下,也不愿它受到任何损伤。
尖刀刺至,目标已经非常明确,刀锋所向正是文笙的腹部和她膝上这张琴。
这半天熊越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但弹琴未成,加上一时一念,情绪大起大落。还是受到了反噬,此际他神智混沌。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只有文笙和她的琴,他要将这一切统统摧毁。
文笙眼见无可躲避,毫不犹豫抬起左手,凌空抓住了刀锋。
所幸挥刀的距离近,熊越又是个文弱书生,刀上的力道并不很大,可即便如此,文笙的手掌这一下也伤得不轻,鲜血很快沿着她的指缝、手腕汩汩蜿蜒而下,顺着刀锋“噼啪”滴落,如雨般洒落在琴弦上。
熊越五官扭曲,面目狰狞,频频用力,想把文笙从平台上推下去。
若是寻常的女子,本就较男人力弱,手上又受了伤,这时候必定经受不住,好歹文笙跟着王昔在青泥山上劳作了一年,这一年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吃得饱,睡得香,心情舒畅,论力气,早不是在离水时可比。
文笙紧咬牙关,左臂运力,硬挨着巨痛撑住了,心中想的却是:“老天保佑,可不要让我这只左手落下残疾,否则以后都不能弹琴了,岂不遗憾。”
刀锋伤的虽然是她的手掌,但若是经脉断了,手指曲张不灵活,弹琴势必要受影响。
文笙自以左手抓住了那刀,正弹着的《伐木》自然便停了,这会儿琴弦沾上了鲜血,她心疼自己的古琴,右手一拨,想将那血珠弹开,手触到琴弦,心中猛然一动。
她现在还有右手可用,空弦未必不成曲,《伐木》不成,《希声谱》里还有一段《行船》呢。
她在长晖带回来的那一曲,原本没有名字,但因那支曲子中仿佛出现了河岸上纤夫拉船的号子声,文笙便将其称作《行船》。
伐木丁丁,行船欸乃。
她还曾以这两个曲名为拜帖,求见过乐师穆同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