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程大恩公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了?”欢喜吸吸鼻子,嗓音闷闷的,“这件事听过就忘了吧…… 别往心里去,我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他程仲颐除非是傻子,才会相信天底下有女人失了身还可以做到没心没肺甘之如饴。
极其复杂的情绪齐涌心田,程仲颐紧紧搂住了欢喜。
“笨女人…… 你如果不嫌弃,从今往后就让我好好保护你。”第一次,平生第一次,他这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居然在手无寸铁柔柔弱弱的女人面前,不再自称“老子”,而改用平平凡凡的“我”。
“你,保护我?”
惊愕亦是好笑的语气令程仲颐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建议很是突兀,遂仓皇闭了嘴,心虚地把头埋入欢喜的颈间。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勉强压下澎湃起伏的悸动,用亡羊补牢般的语气黯然解释:“老子的意思是,希望你从今往后都能开开心心,不再受制于花倾城。”
不被花倾城掌控的难度,远远胜过活得开心。欢喜抿出一抹苦笑,岔开话题:“先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倒是你,必须留在此地养伤。”
“留在此地撇下你?”程仲颐想也没多想,拒绝,“不行,绝对不行!”
“程大恩公,你好好养伤才能帮我办事啊。”欢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我的计划,亦要仰仗你的帮忙。”
程仲颐侧过脸,眸子里有好奇一闪而过,“计划?”
欢喜莞尔笑了,娓娓道:“第一件事,务必修书一封转告怀真,我目前安好,无须他挂念。至于第二件事,对你而言或有些许难度……”
“嗯?”
言及此,欢喜刻意停顿一拍,改踮起脚尖凑近唇,附在程仲颐耳边暧昧笑叹。
“替我,拜访程昭容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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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骊山短暂停留一夜之后,欢喜踏上了返程。
被挫了锐气的侍书暗地里依然对欢喜诸多腹诽,表面上却收敛了嚣张气焰,秉持著不主动开口、不主动挑事的原则和平相处;而欢喜亦没有再单独针对她,一路上皆沉默寡言,对仆从们皆冷着张脸,令谁看了都认定她还在为程仲颐的死耿耿于怀。
一行人抵达长安时,恰是除夕。
从除夕开始,直至元旦、上元结束,朝臣们必须依照祖制惯例入宫谒见,与皇族天家聚于麟德殿廷筵,花倾城自然亦不例外,步步相随陪在皇后乔楚楚身边。
所以,以为自己会被马上送入宫廷的欢喜,被迫停留距离大内东华门还有二十里地的一处清雅别苑,等候宣诏入宫。
……
东风乍暖还寒,春日渐长。
欢喜孤身一人伫立在别苑门口,看着漫天的飞絮,没有来地开始哼唱一首小曲。那是她从野史书籍看来的、据说是林婉之曾为她夫君萧奕安轻声演绎的一首江南调子,亦是曾经在落花轩卧听风吹雨苦等花倾城时解闷的歌谣,“杯中景色鬼魅,心情好似夜凉如水……”
她安置在别苑,已经整整十五天。期间,未收到任何只言片语,花倾城仿佛又一声不吭从她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她此时的心情,却比在落花轩时来得更起伏。
今天刚好是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花倾城明日会安排她入宫么?抑或其中有变,她对他再无可利用之处…… 欢喜发面无表情凝着漫天飞絮,思绪万千。
时断时续的炮竹声远远地传来,听在耳里,滋生出更多的心烦。
欢喜唤来提灯仆从,一主一婢出了别苑,往朱雀长街而行。上元灯节除了是著名的观灯好时节,亦是男男女女相逢邂逅之良辰。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见那人来人往,不曾听那俗世喧哗。
熙熙攘攘的长街,凤舆鸾架,车盖相连,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今夜的长安过于喧哗吵闹,仆从一心劝欢喜回到别苑,但被琳琅街灯看花眼的欢喜根本不予理会,反倒故意往人多的地方挤。
如此,倒撇下了仆从。
没有步步追随的压抑感,欢喜心情大好地跟着人群往前走,迈入一条颇为热闹的巷子,左顾右盼最终停步在卖糖娃娃的小贩的板车前。
递上铜钱,她接过糖娃娃,再继续迈步朝前。只是不知为何,小贩竟收摊不做,改推着板车远远地跟随她。
欢喜愣了一下,随即加快步伐。
岂料她走得越快,背后的小贩似乎追得愈急;而她有意放慢脚步时,身后的小贩也同样不急不慢,不慌不忙。
除了花倾城,谁还会有“闲情雅致”派暗人跟踪她?欢喜格外恼火,回头就把手里还没拿热乎的糖娃娃扔出去:“滚——”
话语骤止,只因一根麦秸杆毫无预兆出现在她眼皮底。
咦?
沿麦秸杆徐徐往上看。竟是另一支体态丰满栩栩如生的糖娃娃。
垂鬟分肖髻衬出肥嘟嘟的脸蛋,娃娃睁得大大的圆眼睛里有几分顽皮,她咧嘴开怀大笑,好似春天里被明媚阳光照耀着的灿烂花儿。
天啊,好可爱!
“在下手艺不好, ”表情微微蹙窘的小贩尴尬地咳嗽一声,沙哑的声音居然透出近乎宠溺的情绪,“还望姑娘笑纳。”
似曾相识的语气,令欢喜缓缓抬眸,不可置信地对上小贩一张干干净净的白脸。他穿著青色布衣,清眸闪闪,透露出不同市井商贩的文雅气质,相貌也是俊朗的,尤其是他一眨不眨凝视她的目光,温柔,亦极近思念。
程仲颐?
站在她前面的陌生男子,是程仲颐?
难怪程仲颐没有对她的主意提出反对,因为他一声不吭尾随她回到长安。可是…… 她没料到,剃了胡茬剪去遮住大半张脸的过长发鬓的程仲颐,竟然与记忆里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程大恩公相距甚远。
简直,是判若两人。不,应该说得上明亮耀眼…… 或许,还能称得上玉树临风。如果,如果忽略那做工粗糙的粗布衣,更能称得上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欢喜呆呆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思绪呆滞,足足维持了整整一刻钟。欢喜猛地回过神,警觉地巡视一圈周遭见仆从还未追上来,才推了推小贩,心慌道,“趁还没被人发现,你赶紧离开!”
小贩咳嗽一声,把糖娃娃交到欢喜手里,“姑娘,在下只是个做些小生意填饱肚子的寻常百姓,若离开热热闹闹的长安,如何谋生?”
呃,怎么伪装易容之后,连说话都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欢喜正欲开口,数十枚铜板从小贩的钱袋里倒出,逐一散落在地。小贩躬身弯下腰去拾,远远看去像是他与欢喜从未有过任何攀谈,仅仅一心一意想拾回辛苦赚来的小钱。
但拾钱的动作,却不急不慢,不慢不急。
忽然——
“你说的第二件事,在下反反复复考虑了好几日,仍觉得难度颇大。”小贩背对着欢喜低低道,低哑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