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已然听出他话中之意,便顺着问道:“先生以为,父皇此番会派谁前去?我,还是太子?”
“依臣之间,陛下此时仍在犹疑,若有人先行请战,兴许便能水到渠成。”杜如晦稍一停顿,道,“只是臣以为,殿下重伤之事陛下虽暂时不晓,然而殿下毕竟重伤未愈合,行军征战之事,只怕……”
“先生的意思……是将此机会拱手让与太子?”李世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却已然起身走到桌案边,铺开了纸笔,“此番抵御突厥,想必先生早便看出,父皇对我的信任已然大不如前。若我仍这般坐以待毙,只怕不知哪日,便要落得任人宰割的局面。”
深知李世民所言极是,杜如晦闻言只得沉默半晌,才道:“还请殿下务必以身体为先。”
李世民一面在纸上游龙走凤地写着,一面头也不抬地道:“想当年四处征战之时,何种苦难不曾经历过?又岂会怕这区区小伤?”写罢将信纸封好,递给杜如晦道,“劳烦先生速速遣人送入京中,呈予父皇。”
“臣愿亲自送去。”杜如晦恭敬接过道,“臣别无所长,唯有这三寸不烂之舌,兴许能对殿下有所帮助。”
李世民看着他笑了笑,道:“也罢,便劳烦先生亲自走一遭了。”
对他嘱托了几句,话未说完,便听闻下人来报:“殿下,太子来访。”
李世民神情微变,却也很快转为平静。他对那下人道了声“快让太子进来”,便转向杜如晦道,“先生勿要耽搁,当即便动身罢。”
杜如晦拱手告退,出门时恰见李建成自门内走入,便赶紧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建成看了看他,目光停顿了片刻。然后他微笑着一颔首,举步走进门内。
房门掩上,李世民靠在窗边,抬眼看着李建成道:“过了这么些时日,大哥终于肯来了。”
李建成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他面前道:“伤势可曾好些?”
“自然已好些。”李世民伸手按上自己受伤的腰腹,低头一笑,道,“只是大哥此番,恐怕不是为此而来的罢。”
李建成微微一怔,随即恢复笑容,道:“那依世民看,大哥又是为何而来?”
李世民依然保持着垂头的姿势,口中慢慢道:“元吉征讨刘黑闼败归,一征已败,自会有二征。却不知,父皇此番意属何人?”
实则二人皆是心知肚明,出征的机会不仅意味着军权在握,更利于在得胜之后于彼处广植势力。曾几何时,李世民自己便是这般一步步树立起自己在地方进而在朝中的权势,也自然知晓,此时的李建成不会再对此放任不顾。
由是话音落了,他不待李建成开口,便自行接口道:“大哥此番,莫非是特意前来嘱咐世民,伤势未愈,不可外出征战?”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他,闻言目光微微冷了几分。默然片刻,他徐徐开口道:“正是。”
李世民低低冷笑一声,并不接口。
李建成仿若未见,目光越过他身侧望向窗外,道:“这一月间,突厥并无动向,想来寒冬在即,已然无心恋战。而元吉已败,父皇之意,定将召你我二人之一征讨刘黑闼。”徐徐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李世民,“你且留在此处罢。”
“这是在命令我么?是以身为大哥的权威,还是……以太子之命?”李世民闻言抬起眼来,同他对视,唇边仍残余着几分自嘲的笑意,“可是大哥你莫要忘了,除却父皇,天策府在朝中是无需受制于任何人的?”
面对对方话中分明的挑衅之意,李建成没有回应,只是几步走过来,几近地站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靠在窗畔,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垂眼看着他。
李建成忽然伸出手,慢慢地扣住对方衣襟,将人拉近了几分。始料未及地,李世民身形随着对方的力道前倾过去,仿佛是要迎接一个亲吻的姿势。
然而便在二人气息已近相接的时候,衣襟上的力道戛然而止。
是一个亲吻的姿势,却终究隔了几分距离。
李建成极近地看着李世民,话语间的气息熟悉而清晰地落在他的唇上。
“世民,罢手罢。”只有二人才能听得分明的声音轻而低沉,似一种劝慰,更多的却仿佛是蛊惑,“此时罢手,还来得及。”
语毕,他松开手,意欲退出一步,重新回归到二人原本的距离。然而还未放开,一股力道却自后颈袭来,迫他再度前倾过去。
紧接着,李世民的亲吻便蓦然而至。扣住后劲的气力霸道,而唇齿间的纠缠,却是缠绵。
不长的吻结束在李世民的主动停止之下。仿佛骤然清醒过来一般,他扣着李建成的肩将人推开一些,退后靠上窗沿,低头笑道:“大哥,你这是在引诱我。”
李建成在原处立定,亦是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看着李世民,重复着自己方才的话道:“世民,趁早罢手罢。”
李世民明白他话中所指并非此次出征刘黑闼,而是他二人之间的整个争斗,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争斗。
“罢手?”片刻之后,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仰起头看着对方,慢慢道,“大哥,我罢了手,以你之性,会放过一个曾经危及于你的人么?”不待对方作答,他自言自语般,又径自接口道,“大哥,我虽一心慕你,却也不似当年,愿将自己置于砧板之上,任人鱼肉。”
李建成看着他,慢慢道:“你……当真作此想?”
李世民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只道:“至少,此时你虽恨我……却也到底动不了我。”
“世民,你此言不假。”李建成也忽然笑了,道,“你果真是了解大哥的。”
李世民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李建成转身离去,然后自嘲地笑了一声。
——大哥,我若当真了解你,又何至于如此?
与此同时,李建成回到府中,唤来韦挺道:“给父皇的书信可已送出。”
“不敢耽搁,”韦挺回道,“末将早便派人快马加鞭送出。”
李建成闻言颔首,低头沉吟了片刻,开口道:“秦王亦已请战书一封,派杜如晦送往父皇处。”顿了顿抬起眼看向韦挺,“杜如晦离开此处不足一个时辰,将军速速派人将其截住,任何手段皆可。”
韦挺深领其意,当即领命而去。
李建成的目光停留在他离去的方向,慢慢地变得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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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圣旨自长安发至雁门。李渊命太子李建成征讨刘黑闼,即日动身返回长安,不得耽搁。秦王李世民仍驻守雁门,防卫突厥。
李建成离开的当日,李世民并未前去相送。他却是收到了另一条消息:带着密信的杜如晦于途中坠马身亡,其所带下属尽数失踪。
立在城头看着李建成远去的人马,李世民忽然一拳打上石垛,指背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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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李建成率军去往乐昌同李元吉会师时,已是一个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