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侑定定地看着他,许久长叹一声,微微仰起脸道:“朕明白了,朕即日便会差人草拟诏书,择日……退位。”
“不必了,”李建成却道,“诏书和时日唐王已差人拟好,便在下月初一。”
“是么,不愧是唐王,思虑果然周全。”杨侑苦笑一声,道,“既如此……便有劳唐王费心了。”
这个“朕”,自己唤了尚不足一载。而这原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镜花水月一般的帝王生活,也终将从自己的人生之中抽离,物归原主了。
李建成平静地看着对方眼底的落寞,许久后,道:“退位之后,陛下仍居此大兴殿,武德殿日后将成为新皇居所。”顿了顿,又道,“日后陛下吃穿用度,若有半分亏待,遣人来寻建成便是。”
杨侑本是垂着头,失魂落魄地点着头。忽地听闻后半句,意识到这似是对自己的一种劝慰,他猛然抬眼,怔怔地看着李建成。
面前这人温文尔雅,吐属从容,能轻易地洞察旁人的心思,而自己心内所想,却是任谁也揣摩不透。
如今自己已全无一用,他这般眷顾,却又有何意?
一霎间,脑中浮现出对方襟口深处,曾不经意间落入眼中的一抹春色。念及此,目光便不由自主地下滑了几分,在那素白衣衫交叠的最低处顿住。
而下一刻,便听闻一声重重的低咳。杨侑循声望去,便见李建成身后,李世民的沉着面色,而两束目光更是冷冷地射向自己,锋利如刀。
当即出了一身冷汗,方要说什么,却听那李世民已然抢道:“既然陛下并无异议,那我同大哥便先行告辞了。”说罢一抱拳,语气之中分明是毫不掩饰的不悦。
李建成原本还欲说什么,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拱手一拜。顿了顿,抬起眼,定睛看了看他,终是道:“既如此……便请陛下保重了。”
“罢了,”杨侑点点头,苦笑一声,摆手涩声道,“你们且……去罢。”
李世民又是一声冷哼,已是转身走了出去。李建成无法,只得跟随而出。
杨侑仍坐在堂上,定睛看着那白色的背影渐渐远离,顿了顿,又是一声长叹。
第29章
二人出了门,李世民不快道:“大哥,那杨侑退位在即,其人于你我便全无用处,又何必顾念于他?”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此自古以来虽无可避免,然而这杨侑毕竟曾是我等拥立的隋主,若不加以厚待,又怎显我李氏之气度,引得四方归附?”李建成顿了顿想说什么,却只是垂下眼睫,轻叹一声,“世民,身不由己至此,却也可怜可叹……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实则他心中明白,口中纵能诹出千百条缘由,却如何也抵不过心内最不可言说的一条。
身处高位而落入深渊,一夕之间痛失一切。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太过感同身受,故大抵便对杨侑存了几分怜悯之心罢。
李世民转向看着他,眼光中闪现出一丝讶异。
他原以为,大哥是这世上最温润亦是最冷静的人。这温润和冷静相矛盾着,却也统一着,最终归于一种任何物事所动摇的冷漠。
只是此时此刻,对方眼底不经意闪过的一丝清疏落寂,却让李世民微微怔住。
然而再定睛一看,那眼神已恢复如常,教人窥探不到任何情绪。不知为何,他心中微微一痛,隔着衣袖悄然握住了对方的手,低声道:“大哥若当真做此想,世民便全听大哥的。”
李建成侧过眼凝视他片刻,点点头,眼底露出几分淡若无痕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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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杨侑在朝中下了诏书,自表退位之心,愿禅位于唐王李渊。此诏一处,朝中上下无人讶异,自然也无一人出言相劝。
只是暗中把控一切的李渊,及至此时,却竟是故此不受,只言自己一心忠于隋,绝无违逆之心。然而朝中众人心知肚明,心知李渊这是要将戏做足了,便也顺着他的意思,轮番求见。
一方苦苦劝谏,一方却只是一味推辞,如此拖了月余,仍是不见结果。
这日,李建成并李世民应召去往相府。
李渊背身立在堂上,正看着墙上悬挂着的巨幅地图。裴寂坐在一旁,见了二人当即站起身来,恭敬一礼。
正此时,李渊闻声回过身来,看了看二人笑道:“建成,世民,你们来了。”
二人上殿,拱手一礼。
李渊点点头,单刀直入道:“不瞒你二人,为父此番召你们前来,实是为了东进一事。不知你二人,于此事有何见解?”
此事同李渊闲谈时,曾听李渊提及,看来此番却是动了心念。李建成闻言,上前道:“建成以为,如今正值杨广已死,新帝方立之际,洛阳局势不定不稳。此时率军动进,一则便于洞悉敌情,二则……”顿了顿,终是继续道,“在父亲登上大位之前,震我声威。”
听他明提登位一事,李渊却没有否认,只是点点头,微笑着转向李世民道:“世民意下如何?”
“大哥所言,世民深以为然。”李世民亦是上前,道,“世民愿率大军前往,攻取洛阳,替父亲除了这块心病!”
“世民莫急,”李渊闻言哈哈笑道,“此番为父有意让你二人一同前去,如何?”
李世民一怔,极快地看了李建成一眼,一抱拳道:“世民愿随大哥一同前往!”
听闻对方声音里满是激动,李建成笑了笑,亦是上前道:“全凭父亲安排。”心下知晓,实则李渊胸中早有计议,此番唤二人前来发问,也不过是一种试探罢了。
而此时,裴寂却走上前来,拱手一拜道:“王爷,二位公子,臣有一言相劝,不知当讲与否?”
李渊对他一向敬重,闻言笑道:“裴监但讲无妨。”
裴监缓缓道:“臣以为,此东进一战不可不去,却也不可操之过急。”
李建成同他对视着,道:“裴大人此言,还请赐教?”
“不敢,”裴寂笑了笑,话语仍是说的慢条斯理,“臣此处也唯有一句话,只愿于世子能有所益处。”
李建成道:“裴大人请讲。”
裴寂徐徐道:“战和进退,还望世子务必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李建成微微沉吟,已然笑了起来,拱手一礼道,“裴大人所言,建成铭记在心。”
裴寂亦是笑了笑,只回礼道:“不敢。”
李渊站在堂上看得分明,却也不点破,许久之后才道:“既然如此,你二人便速速下去准备罢。”
“是!”
二人一礼而对,出了门,李世民的道:“大哥,那裴寂所言确是何意?”
李建成步子不停,慢慢道:“便是教我等,该战则战;若不能,便也只管推却,不需有所顾虑。”
李世民闻言,似是了然了几分,沉吟道:“大哥以为,我大军此去,能否攻下洛阳?”
“若是强攻,自然是攻得下。只是,代价若太过惨重却是不值。”李建成顿了顿,道,“裴寂所言,怕也是父亲之意,我等……见机行事便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