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此时,咄苾风尘仆仆地掀帐而入,凛冽的寒风挟裹着碎雪猛然灌入,将帐内人的丝发也撩起了几分。
李建成抬眼看一眼咄苾,并不讶异,又垂下眼,自掌心取出一枚白字,定定落下。
此刻他一身水文白袍,素淡清雅,丝发随意地束着,不像人质,倒似个清风明月闲人。
咄苾褪去貂裘,抖落了周身的落雪,走至火盆前暖了暖手,抬眼看了看他,不觉笑道:“建成这数月,莫非当真不闻窗外事了?”
李建成盯着棋盘,唇角微挑,“难得偷闲,何乐而不为?”
咄苾起身走到他对面坐下,见棋盘之上,黑子白子已然一片兵荒马乱,血地无存之势,心知这人待自己尚且如此决绝,不留分毫余地,又怎能当真抛开身后种种?
心中暗暗苦笑,也不揭穿他,只是伸手按住对方落子的手腕道:“若建成不嫌弃我棋艺不精,同我对弈一局如何?”
李建成抬眼看了看他,笑道:“建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局重来。李建成执白,咄苾执黑,二人你来我往,并不退让。只是咄苾却分明地发现,李建成落子间虽固守着底线,然而决绝和杀气已荡然无存。抬起眼看他,对方却只是盯着棋盘,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黑子在指尖停住,咄苾慢慢地落下,道:“建成不问我为何来此?”
李建成神色不变,极快地落下白子,道:“人质而已,大哥军中之事,又怎能出言干涉?”
咄苾叹了叹道:“你帐下唤作魏征之人已亲自将粮草送来,道军中上下只知太子同可汗达成协议,用粮草换半载缓战,至于其他,他只道太子放心便是。”
李建成捻这手中的棋子,闻言只点点头,道:“多谢大哥相告。”
“不需一句多问,”咄苾笑道,“看来建成对此人定是有十成信任了。”
李建成笑了笑,落下手中的棋子,道:“自然。”
咄苾看着他,半晌沉默后道:“建成,你留于此地已然二月有余,这二月间,李世民同王世充仍是相持不下,照此看来,区区半载只怕……”
李建成悬在半空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眼看向他,却是轻声笑道:“大哥今日前来,莫非便是为了此事?”
“我只是不懂你为何答应留下。”
李建成看着他不答。
“我听闻不久前,齐王李元吉率军增援李世民,这大抵亦是你的手笔罢。”咄苾摇首叹了叹,道,“只是我不明白,你留下,究竟是为了保我不犯你疆土,还是保李世民不致腹背受敌?安插李元吉入军中,又究竟是为了掣肘李世民,还是……助他攻下洛阳?”
李建成看着他,目光不移,只是慢慢地变得深沉。默然许久后,他开口平静道:“大哥,你多虑了。”
咄苾叹道:“建成,上次对刘武周一战,已足见李世民远非昔日。你……不可不防。”
李建成忽然轻笑一声,却只轻轻道:“多谢大哥提醒。”
咄苾看着他,叹息一声,终不再言。然而方才提及李世民时,对方指尖细微的颤抖分明已入眼中。纵然并不知晓内情,他心下却已然能感到,李世民在李建成心中,已然有了变化。
至于是何种变化,他不愿细想,只恨这半载之后,关于这人的一切,自己终将鞭长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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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中撑过了漫长的寒冬,长安城中已是饥民遍野,弹尽粮绝。在此期间,城中屡次有人密谋开城迎敌,均被王世充发现制止,然而窦建德的援兵却迟迟不来。
次年二月,王世充终于按捺不出,大开城门,出城迎敌。李世民闻讯,按下了李渊让他撤兵的密诏,命李元吉镇守大营,亲自披挂上阵,强攻洛阳。
纵然久无战果,部下思乡,然而他等待的便是这一时刻,又怎能容许自己无功而返,功亏一篑?
是日,王世充亦是亲自上阵,两军对峙久矣,此刻短兵相接,加之主将亲临,均是斗志昂扬,气势如虹。由是刀兵相向,惨烈异常。
李世民提着一杆长枪,冲在最前,红缨过处,无不是一片血光。他身后的唐军亦如虎狼,嘶吼着奔向城下,同郑军厮杀做一处。
郑军不甘示弱,极力迎敌,两军对战一个白日不分胜负,直到天已黄昏,郑军终是力不能支,在损失七千人后,狼狈回城。
李世民追击不及,眼见城头已闪出无数弓箭手,箭簇直指城下,只得打马退后,挥手示意大军停下。斜阳之中,他战袍猎猎,朝城头凝望许久,终是心有不甘地将手中长枪狠狠插入面前的土地里,道:“撤军罢。”
大军回营,李世民心知一战不成,王世充日后只怕不敢再出城。念及此,心中不免有些积郁,便弄了一壶酒,独自小饮。
正此时,宇文士及掀帐而入。
李世民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徐徐道:“我不在军中时,一切可好?”
“一切如常,”宇文士及拱手道,“齐王并无动向,只是托人送了一封书信出去。”
李世民闻言,这才抬眼看着他,道:“可是送往……长安?”
“非也。”宇文士及摇首,“我遣人跟随那送信之人数里,却是……往北而去。”
“往北……”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眸光深邃了几分,“你……此言当真?”
“不敢有半分虚言。”宇文士及顿了顿,迟疑道,“齐王来此,或许果不出殿下所料,当真……”
“罢了,此事我已然知晓。”李世民忽然出言打断,他垂了眼,声音忽然轻缓了几分,隐约间竟似透着几分无力,“你先退下罢,日后多注意齐王动向便是。”
宇文士及抬起头,眼见他又斟满了酒杯,想要说什么,终是只能一礼而去。
方一出帐,便听闻帐内一声脆响,却应是酒杯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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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打马徐徐地走在一眼望无际的原野之上,初春之际,草色浅淡,似有若无。北地的风略显干燥,不似中原那般柔和,一霎间倒让他回想起年少时在太原的诸多时光。
那时他不过是唐国公家的大公子,肩头尚无天下这沉甸甸的重担;李世民李元吉也不过是自己的二弟三弟,而非今日各掌一方的秦王齐王。
即便重活一世,也无法让一切都停留在纯净而美好的当初。实则李世民还是那个李世民,而真正颠覆的……该是自己。
这一点,自己该明白了。
见对方独自在前,半晌不语,咄苾分明知道,他看似一身轻松全无挂碍,实则心头却牵绊着重重挂碍。蒲州、长安、洛阳……每一处,以他之性,又怎能放得下?
默然许久,他打马跟了上去,笑叹道:“难得春光正好,出来散心。只可信建成身在曹营,心却在汉。”
原本以为,哪怕只有最后半载光阴,只要将人留在此处,多少也能重拾几分初见的过往。无论如何,也算是一种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