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旧奓着胆子,道:“官家贵人多忘事,记不清了吗?”
官家阖目,他怎可能记不清呢……
刘振桀骜不驯,为了从他手中夺得一部分攻城军士,他废了不少心力。先是胁迫刘振爱妻家人之命,逼她亲手屠夫,再是沥干了刘振的血,以蜡油与寒冰防腐尸骨。
官家门下有江湖术士傀儡师,擅木工,制人偶。
他用了三天光景,把无数白线自刘振后脊钻入,穿针引线,贯穿万千血脉,将其制成了一具栩栩如生的牵线人偶。
隔着挡风白帐,刘振爱妻、口技人伙同傀儡师里应外合,操纵已死的刘振演绎了一出戏,向出生入死的部下们哭诉君王的杀意与野心。
又有妻子在侧恸哭,声嘶力竭为病恹恹的丈夫佐证。
就这般,激起民愤。
无人猜疑刘振生死。
想也是,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荒谬可怖的事?刘振并非遭旧主毒害,他形同枯槁,只因他是一个死人。
一时间,部下倒戈,率领精兵,随官家起义,攻入禁中。
这等猪狗不如、忘恩负义的前朝君主,杀旧臣,祸百姓,他们要群起而攻之,杀他祭天,为家主复仇!
刘振没了用处,终于能入土为安了。
官家仁慈,给他留了全尸。
也算是,保全了他的颜面。
官家为安定天下,殚精竭虑。避免夜长梦多,还是把所有知情人赶尽杀绝。
旧臣也好,新奴也罢。
无一幸免。
他厚葬了他们,全了一场主仆情谊。
天下已经是官家的天下了,他还掌控皇城司探听坊间事,左右民声与流言。
既如此,狐女从何得知这一桩隐秘事?
除非有内鬼。
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官家问:“有谁在暗处教你行事?”
狐女伏跪天子,垂首,道:“我乃知命天女,天下事无一不晓。而官家是大庆君主,龙泽深厚。我今日来谒见您,意欲沾染龙气,增进修为。您如今也知我法力,为表善意,我再给官家算一卦吧。”
皇帝缄默许久,终是允了:“许你策天命。”
“是。”
狐女折下鬓发间的芙蓉,碎花骨,折身茎,花瓣摊开,已有成百上千的折痕。
她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同皇帝道:“卦已成,凶兆。”
“何解?”
“三年前,官家是否在庐州修缮过一座避暑山庄?”
“你是指揽月山庄?”
“山庄最东面的摘星楼底,暗藏了一只千年邪祟。他不得出楼,怀恨在心,有意压制龙气,惑乱朝纲。若不将其除之,恐怕官家这江山数年内会生动荡。”
“一派胡言!”
狐女冷静望向天子:“是不是假话,官家拆楼查证便知。此乃神佛告诫,望官家珍惜神谕,我从不说谎。”
官家缄默不语,好歹是江山社稷的主人,气势一压下来,便如滚雷翻过暗夜,不言不语间,威严自显。
官家也在权衡利弊,他该信鬼神之说么?
这一寸寸土地,都是他苦心经营,筹谋得来的因果。
他知道,成败能强求。
既如此,何必借老天爷的神力?
九尾狐女究竟是人还是妖?
若她是妖,她此举真想庇护大庆山河,还是想蛊惑君主放出镇压在摘星楼底的怪物?
她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缭炉里佛骨玉髓香一径径上升,烟熏火燎,云山雾罩,裹挟美人的明丽双眼。
她眼尾一点猩红,艳得恰到好处,不知是染了芍药,还是化形的妖相。
御营帐中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
除了帐内的机锋,帐外自然也有一出出心思深沉的好戏。
所谓冤家路窄,苏芷面见官家途中,赶巧遇到了殿前司都指挥使范献。
她抬手,和沈寒山道:“你先去,我待会儿就来。”
沈寒山识时达务,知两人有新仇旧账清算,体贴地答话:“好,你快些来。”
“嗯。”
沈寒山一走,僻静的暗处,唯剩下苏芷和范献二人。
他们对峙着,谁都不肯出声,唯恐落了下风。
最终,还是苏芷打破沉静,凉凉道了句:“殿帅,你奉来的茶不够适口,往后别送了。”
她是在点醒范献,别动歪心思,傻子才看不出是他所为。
范献不蠢,自然不会认领烂账。
他掠她一眼,冷哼:“苏司使混说什么呢?自个儿吃错了茶,就栽赃本帅头上。”
“是吗?”苏芷没想过和范献维持外在情面,于是,她直戳了当地接话,“有句话,原不该下官来教您的。可殿帅不懂,为防行差踏错,我还是逾矩同您说上一声。殿帅要明白,狗急了还跳墙,若我一身修为被毁,入了后宅……你怕是也不能如愿。”
“你什么意思?”
“枕边风的威力,你我掖庭当差,不会不懂吧?我如今身兼皇城司使的职权,还要点脸面,若是遭人陷害,入了皇家后宅,那我就秉着鱼死网破的心,要同你不死不休了。”
她在威胁范献。
倘若范献再办这种下作的奸事,她成了陈风的妇人,发了血誓要拉他下马。
毕竟,苏芷放下身段去恳求陈风,范献的官位未必能坐得牢靠,官运亨通。
再说了,几年后,照陈风的势头,他极有可能被册封为皇太子,成一国储君。
范献犯不着脑袋不灵光,去触人霉头。
思及至此,他沉默了。
范献后知后觉,竟惊出一身汗。
这小娘皮心狠手辣,怪不得能执掌皇城司。
要是真把她送往大殿下榻上,他的日子未必好过。
可要是换个旁的小卒去破苏芷的身,遭她挨刀杀害,也无补于事,还可能因此露出马脚,招来君主猜忌。
得不偿失。
苏芷赐教,给他紧了紧弦儿,长了一回记性,他也承她的情,算是交一回束脩了。
故而,范献不情不愿地朝苏芷一拱手,道:“哪个不开眼的蚊虫,敢来叮咬皇城司的腚。咱们三衙同皇城司本就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苏司使大可放心,经此敲打,往后禁军班直巡视禁中,自是多打十二分精神,不会再容宵小们肆意妄为了。”
“若真如此,那我也放下心了。我还有事要面见官家,先行一步。”苏芷行拜仪还礼,撇下范献,朝御营扬长而去。
“苏司使好走不送。”
苏芷同沈寒山来到御营时,已是一刻钟后的事。
听了柳押班的呈报,官家准两位官卿入内。
他斟酌许久,还是将密事交付于两位悍将手上:“沈卿与苏卿,你二人合力办差,深得朕心。今日,再差遣尔等办一桩事。”
官家命苏芷和沈寒山拆了那一座摘星楼。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官家多疑,不过毁一座楼,他不肯耽搁皇家命脉,即便这话是子虚乌有。
岂料,本是安心之举,却发现了重大的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