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识人不清的石榴全然不知,沈香喊她关上门窗,是想同她打听私事儿。
小姑娘家家,被几块糖糕就哄了。
沈香这个做大人的忽然觉得做贼心虚。
她轻咳一声,揣着手里的汤婆子,道:“你知道秦大娘子,就是如今长史家的上官夫人……她从前居府上很爱吃油桃香糕吗?”
石榴小心翼翼接过沈香递来的茶碗,咽下嘴里的甜糕渣子,小声答话:“知道!虽然那时,奴婢只是外院的扫洒丫头,近不得小娘子们的身。不过我每次上灶房帮厨娘子烧火时,都看到她们在剥油桃的皮,说是要用杵臼捣碎了混蜂蜜做油桃香糕。年年油桃熟了,府上就会采买好几十斤备着等大娘子催食。不过,讨好了大娘子,就开罪二娘子了。她不能闻油桃味,连碰都不行,手上会起疹子,送食需小心绕开她的屋舍。”
“等会儿,你说什么?”沈香受了惊,“二娘子……碰到油桃会起疹子?是不是不慎吃了还会嗓子眼红肿?”
石榴惊讶:“您怎么知道?”
“偶然在医术上看到过……”
“您真是博学多闻。”
“这位二娘子还在府上吗?”沈香问。
石榴摇摇头:“二娘子失踪了。”
“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吧。二娘子乘车去往县官府上拜客,结果一整晚没回来。府上派人去寻也没寻到她,县官府上更是说没接到二娘子。”石榴叹气,“郎主觉得二娘子彻夜未归很丢人,大抵被歹徒掳了去,凶多吉少。又熬了三两夜,定连清白都没了。于是,郎主对外宣称二娘子暴毙,府上也不准提起二娘子了。”
说完这些话,石榴自觉失言,忙捂住嘴:“您可别说是奴婢讲的!”
“我省得,我也不想石榴出事呀。”沈香亲昵地开了句玩笑,心下有了计较。
沈香用吃食又骗出几句二娘子秦兰的事。
原来秦兰是秦家先夫人孕时,秦刺史醉酒和旁的婢子生下的孩子,两个女孩儿出生是前后脚,秦如梅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庶出的二妹妹。
秦如梅明知秦兰对油桃起疹子,偏偏年年都催下人蒸油桃香糕。
未必吃得完,但馊了也要在各个厅堂里摆设,用以驱赶二娘子,像是打小鬼用的桃木和盐碟子一般,捉弄意味十足。
秦如梅和秦兰都是秦刺史的女儿,眉眼上会不会有几分相像呢?沈香忽然想到了一桩可怕的事,上官府上的正头娘子,真的是秦如梅吗?
夜里,沈香满腹心事先睡下了。
她没熄灯,留着给谢青照明用。夫君于公事上格外勤勉,手不释卷,常常要临近天明才回房。
夜深了,灯也灭了,是谢青回屋了。
沈香本想撑起身子和他说几句话,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再次睡着了。
睡到一半,觉得口干。沈香终于睁开眼,原是谢青搂着她,小小的姑娘家蜷在郎君宽阔的胸膛前,格外有安全感。
沈香想挣脱下地,倒一杯水来喝。
若是往常,她一点动静,谢青早醒来,含笑帮她倒水了,偏偏今日,他迟迟醒不过来。
非但没醒,还把沈香抱得更紧。
郎君岣嵝脊骨,像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漂亮的眉峰紧蹙成黛山,薄唇抿成青白一线。他在出汗,额头不停沁出细密的汗。
沈香握住谢青的腕骨,甚至能感受到他微微鼓起的青筋,虬结纵横,抱她的力道很大。
他在微微发抖。
“您怎么了?”
沈香有点害怕,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青,怕他醒不过来似的,又用力搡了一下。
幸好,谢青还是被她唤醒了。郎君茫然睁开眼,无措的神情稍纵即逝。
他松了一口气,下颚抵在沈香肩窝,小心翼翼蹭了一下,笑问:“小香渴了吗?”
谢青是她肚子里的虫,她一记眼神、一个动作,内里所思所想,他都了如指掌。
可是今日,沈香发现,她并不是完全了解谢青的过去。
沈香转过身,帮谢青擦去鬓边的汗,语笑嫣然:“您……是不是还对我瞒着什么事?”
她没有怪罪,只是平和地询问谢青这些事。
谢青垂眉敛目,良久不语。
他一贯将这些事藏得很深,怎料午夜梦回,记忆匣子出了差池,还是漏了一星半点儿的猫腻出来。
沈香缓慢挪向谢青,珍重地抱了抱他:“我不怪夫君瞒着,见您这样,应当不是什么好事吧?”
连家仇都愿意告诉她,为何偏偏藏了能让他梦魇缠身的事?
谢青斟酌了很久,终于艰涩开口:“是一些……年幼时发生的难堪事。”
难以启齿。不愿暴露自己狼狈的一面。
他唯独,在沈香面前很要脸。
第74章
沈香今日才想起, 谢青很少和她说自己的事。
他同她讲过家仇,同她讲爹娘的死, 沈香于万千印象里拼凑出一个谢青, 却唯独少了他的自白。
谢青是没有俗人的情感,但不代表没有记忆。他分明记得的,也熟知人情, 明白是善意还是恶意。
沈香忽然为谢青感到难过。
她秀气的眉眼拧起来, 月光照亮昏暗的寝室,教谢青看见了。
郎君抬指,一如既往伸出凉薄的指腹,为她轻轻抚平褶皱。他仍是在笑,无论何时都只会上扬嘴角,好似慈爱的神祇。
“小香不要因为我的事不快, 我说与你听。”
只要小妻子高兴,他愿意奉上所有。
看啊, 谢青一直是温柔的人。
……
二十年前, 沈香刚刚出生。
那时的谢青, 不过六岁的年纪。
他自小持重,规矩教得极好。旁的小郎君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爬树掏鸟蛋,下水摸鲤鱼, 闹得阖府乌烟瘴气, 偏偏谢青早早开蒙, 已然能静下心来看书。
好好的武将子弟,没父辈教导, 不会舞刀弄枪,纤柔举止如士人公子一般颇有风仪。
许是表达荣宠, 官家命他入宫中为皇子伴读,又或者,皇帝掌控了谢老夫人还不够,想让谢安平老实驰骋沙场,官家还要挟持他的儿子谢青。
碧瓦宫阙堆云积翠,御花园亭榭楼阁,风景奇丽。皇城之中,无一处不美,看得各个高官府上的小郎君们眼花缭乱。
唯有谢青神情淡漠,稚嫩的双手对插入袖囊,凤眸平视前方,不偏不倚朝前走。
多秀气的郎君。
披一身银狐小氅,出锋的狐毛雪白,衬得他更是容貌周正,唇红齿白。鹿皮靴底踩在绒绒的雪絮上,咯吱咯吱响。
那时,宫中年岁相当的皇裔唯有大皇子、三皇子,以及五皇子。
大皇子已十岁的年纪,又是中宫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指点课业的太傅自然要紧着这位可为潜龙府邸的未来储君。其余的郎君不过是个凑趣的彩头,得翰林学士老鸿儒几句教导,往后对外侍弄名声,将来世家大人们也会高看一眼,于仕途有益,这便够了。更遑论“伴读”一事,不过天家对外演绎的一出“君臣和睦”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