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沈香想抗旨。
张福贵却道:“唉,谢夫人。若您不端酒给谢公子,也会有其他人喂他毒酒。您现在去,还能有一刻钟同谢公子说说话。”
闻言,沈香瞪大一双杏眼,她近日真的好爱哭。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滑落,刚换上的桃红花卉满绣袄裙也被她濡湿了,狼狈不堪。
她不能拒绝,她要见夫君。
于是,沈香僵硬地举着酒杯,动作生硬,如同牵丝傀儡。
严盛吩咐过了,这杯毒酒,务必要谢夫人亲手端去喂谢青。他们这些太监得在旁看着,不许出任何差池。
今晚,谢青必死无疑!
君王果真擅揣摩人心,竟知怎样能让谢青痛彻心腑。
沈香的手在战栗,掌心也发汗。她指尖湿濡,险些令酒盏打滑。
倘若这样落了地倒也好了,但沈香知道,喝不完这一杯,还会有下一杯。
谢青逃不出这个牢笼,千军万马等着他。
再厉害的凶神悍将,今日也难逃一死。
况且,府上还有谢老夫人。
奴仆们寸步不移地守着谢老夫人,生怕君王反悔,对老者痛下杀手。
没有人能搭救谢青。
就连谢青也放弃了自己。
他受制于人,插翅难逃。
当初谢安平和塔娜也是顾虑家人的安危,这才心甘情愿赴死的吗?
如今,轮到他们的儿子了。
为何苍天总这般无眼?诚如谢青所说的,神佛并不怜悯世人。
阴森可怖的牢狱,到处都是催人作呕的血腥味。铁窗透入月光,银白色的光瀑落了满地,寂静又凄清。
原来石阶一直这样冷,月色比霜雪还要冻人。
她看到谢青了。
牢笼里的身影,一如既往熟悉。
她想先哄夫君吃饭,于是沈香把酒杯放置在一侧。
太监见状,张嘴便呵斥:“官家的御酒,您可得捧好了!”
沈香如今不是什么要脸面的名门淑女了,她只是一个想庇护夫君的可怜小娘子。她全无体面,也无需颜面,凶神恶煞地呵斥过去:“我也得了官家的令,可与夫君饮酒前小叙一刻!你又算哪门子的腌臜东西,敢违抗圣命!”
“好利的一张嘴!”
太监正要发作,张福贵却难得保了沈香一回,他拉了拉手下人的衣袖,劝慰:“算了,只一刻钟罢了。”
想了想,再争也晦气,小太监被上峰告诫一回,立马作罢,任沈香步入牢门,同谢青相见。
谢青瘦了好多,许是近日没有食欲,又不吃饭,还受伤放了血,本该合身的衫袍放宽了许多。她捏了一下他的臂骨,骨相嶙峋,似是只裹了一层白皙肉皮。
他的衣袍底下都是血,膝上的箭伤处理了吗?还疼吗?
沈香碰了他,郎君缓慢回头,浓密的睫羽微颤,仍在怔忪。接着,他缓慢勾唇,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小香。”
他一如既往貌美俊逸,再落拓,他也能安之若素,甚至有闲心晒月光。
沈香望着熟稔的眉眼,忍住想要扑入谢青怀抱的冲动。
他还没有吃饭。
她很久以前就答应过的,要好好哄他用膳。
只是眼泪忍不住要充盈眼眶,沈香咬住下唇,浑身都在发抖。
食盒落地,沈香从中摆出很多菜:“这是金玉羹,用山药片和生栗子炖煮的,很软烂,应该合您的脾胃;这是鲫鱼粥,我熬了好久,鱼刺也剔除了,您吃着应该会很爽口……”
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与羹汤逐一摆在地上,牢狱里清苦至此,竟连一张方桌都不留。
怎能、怎能这样折-辱她的夫君。
谢青看了一眼菜肴,轻轻笑了声:“我还当小香会带红糖炖蛋,你擅长的进补羹汤,似乎只有那一道。”
他在说笑,他还记得沈香每次要给他滋补身体,送上的只有那一盅黑蔗糖炖蛋。
沈香并没有配合他笑,越听这话,她的眼泪越是忍不住往下落:“为什么您还能说笑话……这种时候,为什么您还能笑啊。”
谢青抬起指节,擦去她的泪:“因为不想让小香担心。”
所以他能说会道,杀人的时候还换了红衣。
但是他做得不够好,还是让沈香哭了一回又一回。
明明许诺过,只在罗帐中骗她哭的。
他这个夫君,当得真不称职。
“您别笑了。”
沈香心疼到难以附加,鼻腔酸涩,绵绵密密的针刺扎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生了火气,拔高了声音:“您不要再笑了!”
谢青被沈香一吼,倏忽怔住,笑容淡了不少。
他对小妻子道歉:“对不起。”
沈香丧了气,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滚入羹汤里。
她搅动汤勺,想要捞出眼泪,可是她做不到。
为何她什么都做不到?为何事事不如她的愿?
沈香到底有什么用……她是废物。
她好想救出谢青,好想以一当百,杀出重围。
正如夫君那日立于尸山之上,形同修罗恶鬼,庇护她一样。
沈香端起鱼羹,勺子喂上谢青的唇,哽咽:“您吃一点吧?”
“好。”
谢青乖巧咽下一勺鱼羹。
他伸出手,修长的五指落到沈香的发顶,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髻。
生死关头,他还在安慰她。
他一直都在哄她:“不要哭。”
为什么夫君总要对她这样好?她明明是……过来拿走他的命啊。
沈香的眼睛又泛起了水雾,视线模糊,她都要看不清眼前俊俏的郎君了。
好在谢青会配合她,他一口一口咽下鱼羹,教她宽心。
沈香想,这一刻还能看到活生生的夫君,真好啊。
一碗鱼羹终于磨磨蹭蹭吃完了。
沈香该喂谢青毒酒的,但她拖拖沓沓,不肯去拿。
沈香握住了谢青的手,轻声说:“您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好吗?您那样厉害,本事通天,不可能会死的,对吗?”
谢青凝望小妻子哀求的眉眼,心脏仿佛被利刃刺中、剖开,鲜血淋漓。他多想给她一个好的答案,多想止住沈香的眼泪。
但他做不到。
“对不起,小香。”谢青叹了一口气。
他真的做错了,他不该起了俗世的欲念,蓄意招惹她。
小香应该快乐,而不是为他哭泣。他作恶多端,罪该万死,但沈香很无辜。
沈香的心如坠冰窟,一下子凉了。
她知道,她和谢青都是芸芸众生,他们命如草芥,无法逆天改命。
他的死期到了。
张福贵还有公差在身,不敢再教沈香耽搁。
他亲自上前,把毒酒递到沈香手里:“您请吧。”
沈香捏着酒盏,半天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