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出声,谢青又没话找话:“小香何时有了两个弟弟?我不记得你母亲生养过旁的郎君。这般沾亲带故,会不会不妥当……”
他温和一笑,已是极力彰显圆融可亲。
沈香听得莫名:“谢提刑的职权倒广,您平素也督查地方海域与湖泊吗?”
“嗯?”谢青没有明白。
“管太宽了。”
“……”谢青懂了,沈香是骂他多管闲事。小妻子待他没有从前和善,总是带一身绒刺,扎人不疼,但知她浑身防备,他心情很难过,不敢唐突。
转念一想,好歹她搭理他,愿意同他讲话,没躲着他,应该也不算厌恶他到极致。
谢青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自己也有“粉饰太平”的天赋,能自洽至此地步。
许是怕被沈香遣走,他顺水推舟挪了一张圆凳落座,做出长谈的架势。
谢青的风仪端方,郎艳独绝,端坐于凳上,不似客,倒像主。
耍起赖吗?挺新鲜。
谢青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小心看了一下寝房里外,从细枝末节的用具了解沈香——屋内没有郎君的用物,沈香仍是独身;女为悦己者容,可她的胭脂水粉不多,妆奁的头面寥寥几样,也没有谁同她深入谈过儿女情长,特意送她簪钗。
谢青的心里又升起微乎其微的希冀——或许他还有机会?
“看够了吗?可以走了吗?”沈香笑吟吟地问。
“好。”
谢青做事不拖泥带水,他竟真的起身,放好圆凳,拉开房门。
乖到不像话,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竟不是“烈女怕缠郎”的戏码吗?
门扉大开,风鼓上谢青衣袖的一瞬间,沈香喊住了他:“等等。”
谢青讶然,再度踅身——“小香?”
沈香咬了下唇,问:“你是为我而来的吗?如果是的话,我希望你能放下前尘。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往事我也不想再提起了。”
谢青眼底的光,一瞬间寂灭。他脸上的笑,亦缓慢隐去,第一次,郎君无措,不知该摆什么样的神情面对沈香。
谢青小声说:“我是为公差而来,没有想叨扰小香。”
“您不知我在此地,也没有特意做局来巡查?”
谢青顿了顿,落寞答话:“小香好聪明。我知你在容州,也有动一点点心神,特地往来这里。但我没有想困住你,我只是办差的同时,还想见你一面。”
“你为何会知我在此处?”
“阿景。”
沈香惊愕:“他跟着我来了?”
“嗯,大概一年。”
沈香头疼欲裂:“也就是说,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眼皮底子下?”
她忽然感到毛骨悚然,又牵起那么一丁点对谢青的恶感。
谢青洞悉人心,他看出来了。胸口豁然裂开一道口子,有锐刃扎入其中,不住翻搅,血气淋漓。
“没有。小香要自由,我便没有再看着你了。我只是命他护送你离开,请你信我,我这一次,真的没有监视你……”他莫名委屈,面上仍要笑。越是心绪不宁,越要用笑意找补,欺瞒世人。
沈香信他说的吗?他希望她信。
沈香不语。
她看着谢青怯声怯气的模样,眼尾微微潮红,似有潮气。
谢青如今颓唐落拓,她扬眉吐气了吗?
没有。
原来,沈香也会心疼他。
复仇来得一点都不快意,只是平添了折磨。
她如今想要释然。
沈香想平和的,和谢青相处,待他与众人无异,然后放下他、遗忘他,隐于江湖。
风雷渐响,夜里或许还有一场滂沱大雨。
沈香劝他回屋,临走前,只说了句:“谢青,多谢你庇护我一程。不过,我在孙府很好,往后也不需要你们看顾了。公差办好后,你带阿景走吧。你们回京城去,好吗?”
她软声软气说话,为了驱逐谢青。
“好。”
谢青知道,他囚不住她的,他只有应允的资格。
他没再纠缠了,人退出门去,门扉渐渐阖上。
一刀两断。
就在关闭至严丝合缝的一瞬间,沈香猛然抓住了门板,朝后拉开。
“哗啦”一声,惊雷响动,照亮了两人的眉眼。
于狂风肆虐中,沈香娇柔的容颜濡上一层夜色,清丽可人。
谢青茫然地与她对望,想伸手帮她拢那一层飘荡的衣纱,替她挡风。
如玉指尖朝上,还不曾触上衣料质地,又蜷缩褪下。
他不可擅自妄为,只能竭力克制欲念。这般,便不会伤害小香。
“小香,怎么了?”
沈香不知方才的那一股冲动是什么,在她对上谢青干净纯粹的一双凤眼时,所有喧嚣的暗潮都寂灭了。
她不忍心伤害他,但……她会惶恐他的挂念。
万一有朝一日,她没能忍住怎么办?
怎么办……
所以,沈香要残忍斩断所有可能性。
她要亲手,撕下那一屡屡攀葛附藤上心脏的浓烈情愫,即使谢青遍体鳞伤。
于是,沈香温柔地笑:“谢青,你我今生,真的缘尽了。”
谢青颤抖了一下鸦青色的睫羽,浑身发冷。
少顷,他笑答:“好。”
她说什么,他都会说“好”,连辩都不辩一声。
她在懊恼吗?没有吧。
接着,谢青真的走了。
这是沈香想要的自由,他愿意给她。
望着谢青渐行渐远的背影,沈香的鼻腔酸胀。她只是难过,但她……不该后悔。
行至一半路,夜雨滂沛。
谢青浑身湿透了,四肢百骸都寒浸浸的,眼睫也洇了水气,他竟也会战栗。
忽然想起从前,他对沈香说过,她害怕雨天,那他为她掌一树夜灯。
他不曾失约。
醍醐灌顶一般,谢青冒雨入屋,用瓷灯罩子护了一盏烛火,再次往沈香的院落中赶去。
他以衣袖护灯,掩住这一重焰火。
兴许还来得及吗?
他只想告诉她,他也不曾坏得这样彻底。
能不能……给他一次机会。
谢青一定听话,一定好好珍惜。
沈香心软的话,他们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谢青的心满涨起来,最爱洁的郎君,今日舍弃了所有的自尊心,即便衣袍满是泥星子,即便再无体面,他也义无反顾,朝沈香奔去。
一如当初,谢青为求下沈香一线生机,能心情平静地跪于皇帝面前,跪于杀父仇人面前一般。
纵有千般错,或许他也有那么一丝的善心。
是沈香养出的这一点善念,悬着谢青,不纵容他跌入红莲业火遍地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