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得直接,当然也准备了合适的台阶。
“太子殿下忧勤政务,乃是良慈郡之幸。郡上缺人少银,还有许多事函待解决,臣不敢僭越,唯独祈望殿下能在圣上面前为良慈郡与承明公主美言一二,使得天听畅达,知晓我们的难处,只当垂怜百姓哀苦流离多年,今日一朝安泰,盼望得享圣明烛照啊……”
孟苍舒说得都快哭了,如此真诚的恳求,萧秩乐得听见,也愿意卖出这个自己好处更大的人情,于是道:“孟刺史放心,待我循行完毕,自会有道理来说,父皇从来吝惜良慈郡百姓,知晓此地多难而艰,必不乱弃。”
萧秩的画饼技术不错,孟苍舒很是满意,他并不在意这个说辞,因为他心中清楚,你越是急着别人给你一句准话,那就越暴露出自己的焦躁和弱点,好教人拿捏。
这次太子殿下前来,是自己来拿捏他,而非主动跳上旁人的砧板。
行了半日,不远处终于看见旌旗的仪仗,作为县侯,庞绪无权蓄养兵卒,于是皆为曾经青郡军的掌旗官以常服持旗侯立道旁,而庞绪也穿着朝服而非戎甲,于道中长稽拜叩恭迎:
“臣,长青县侯庞绪,恭迎太子殿下。”
他身后的百姓和长青县官吏皆跪叩不起,再颂声此言。
萧秩深谙其父驭人之术,慌忙下马,赶着小跑扶起庞绪,颤声道:“庞县侯,不必如此大礼,当年我亦在父皇军中之时,操切不熟兵法,经县侯点拨多次,才不至于冒进而失责,今日再见,该向县侯行大礼才是!”
“殿下万不可如此!殿下以圣上仪仗循行,臣之节当为敬拜,断不可乱此君臣天命之理!”
庞绪一边是假让,而另一半则是真正的百感交集,声音都轻轻颤抖起来。
他望着天子仪仗,再看面容肖似其父的萧秩,戎马岁月里那些并肩为战酣畅淋漓的豪情便涌上心头,教他难以自抑。
“臣……叩问圣躬安……”说罢,庞绪竟哽咽起来。
萧秩便是铁石心肠,见昔日沙场豪将今日如此也有动容,他也颤声道:“圣躬安。”然后伸手搀扶起了庞绪。
孟苍舒始终在身后冷眼旁观,他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真挚的感动,可内心中唯有冷漠滋生。
萧秩必然是受了他亲爹的密旨,来刺探青郡军解甲的虚实。他本就是来查看学政,却主动要求来此处,先谈情谊后谈尊卑,言语之中满是迂回试探。
昔日同袍情分,庞绪倒是时时牢记,然而已然龙腾在天之人所日夜不忘的,唯有权力的安稳。
孟苍舒替赤诚之人如庞大哥而不值,却也明白天下帝王莫不如此,与他们计较情谊的第一步便是错了。
这一点小公主和庞大哥都已走出了第一步,可他们还各自有一条腿陷入了皇帝为他们构陷的亲情与忠义的泥沼里,只有彻底脱身,才能真正过得自在坦然。
但他也明白,自己和皇帝没什么交集,说这般绝情之语上嘴唇碰下嘴唇而已,冷眼旁观的风凉话有什么难处?可这二位,皇帝对于他们一个是真正疼惜过自己爱过自己的亲爹,一个是信任过自己性命都交付自己的主帅,如何一朝忘怀?
自己虽是能督促就督促,但还是顺其自然吧……
不过眼下,孟苍舒不想萧秩拿话继续套庞绪,主动下马走过来,拜道:“参见庞县侯,多日不见,您竟消瘦至此,可是春耕有所不顺?”
这是很自然的言辞,他孟苍舒是一郡之长的两千石,郡东的封侯理应说明眼前的境遇。
“多谢刺史大人关怀,倒也不是事情繁杂,而是这几日预备着修那条自新县城到郡东外灵武郡的官道,可春日频繁骤雨,庄稼倒是乐得,好多材料的运输却犯了难,我前几日亲自去跑了两趟,也还未全调度来,只怕工期延误,影响秋日郡东开关……”
庞绪是实在人,字字肺腑,萧秩听了也禁不住一声叹息道:“如今良慈郡缺东少西,却还要诸位巧妇来为无米之炊,当真是朝廷的过失,待我归去后必然陈言于圣听。”
“太子殿下,臣有一言。”庞绪说道,“圣上日理万机,忧勤不移,哪有工夫面面俱到?况且给良慈郡的赏赐已然够多了,臣感怀圣恩,不敢奢望,只要圣躬安,臣必然尽职责明事理,不必让圣上为臣分内之事劳心。”
孟苍舒和庞绪一人要一人拒绝,让萧秩一时恍惚,好在他还牢记出来前父皇私下密谈告知的使命,于是忙请庞绪引自己入城内。
三人行在最前,又以萧秩最尊,孟苍舒与庞绪各次左右。
今日的长青县城乃是石家堡所改,各处房屋与设施均十分完备,只是规模略小,房子也不如襄宁城开阔,临时市集也杂乱仓促,原本的夯土堡门仍未腾出手加砖石,看着有些简陋,可内里似乎比襄宁城的南城还安宁平和许多——至少没有什么断壁残垣的废墟。
萧秩一路走来,认真询问庞绪县城中境况,听着介绍连连点头,孟苍舒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一言不发,给庞绪施展的舞台。
待到入了如今的长青县侯府——庞绪的住处,正堂开宴之前,萧秩却命人都下了去,只留孟苍舒和庞绪二人,而后他一直盈面的笑意骤然不见,换做端肃的沉着,自怀中取出一龙绣锦缎方袋,于其间抽出硬封的纸张朗声道:“圣上密旨,宣,庞绪、孟苍舒拜接。”
庞绪是真吓了一跳,孟苍舒却是装出来的惶恐: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场戏了。
因是密旨,书写多为轻捷之语,然而开篇却听得人心惊肉跳:
“西陲衰微多事,饱经涂炭,尔等理掌辖管此地,应尽心为责,虽是一方之土,亦是王臣之滨,不可因远而怠慢诸事机要。”
接下来还有一大段警示鞭策,说得都是曾经良慈郡有多少封疆大吏,后来化作尘土,有些佞臣乱贼曾经也是朝廷器重之人,后来四姓之乱趁机起事,满腹贪欲和狼子野心才让此地变成今日的模样,你们二人要戒之慎之。
可是忽然话锋一转,又变成了和煦的春风:
“然朕甚至尔等为良善直臣,忠心可表日月,惠敬能达天地,绝非乱臣贼子。”
又说良慈郡有你们两个,朕放一百二十个心,这话是发自肺腑,每天夜里睡觉前,朕一想天下的烂事就头疼,可每每想到良慈郡有你们二人坐镇,就又能安然入睡。
孟苍舒心道,你每晚都有不同美人侍寝,睡着了也是累的,和他们有个鬼的关系。但表面上他装得和真的见了皇帝的励精图治夜不能寐,好不感动。
但这敲打后的安抚,却实在精彩,自己虽不吃这套,可庞绪都快落泪了。
接下来的内容是给庞绪的:
“庞绪吾将,朕为安天下而不得已解汝甲胄,命汝离鞍辔,心中甚为不安。”
后面不停的表示,庞绪识大体,会为天子和天下考虑,做将领那是一等一的忠诚武勇,做能臣也是一等一的纯仁善质,朕那年春天遇见你,纵论天下与你意气风发一起纵马,每每夜里梦回,惊醒发觉唯有冰凉锦衾环绕,都不受控制的落泪,你过得好吗?你也会回忆那段时光吗?你怪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