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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26)

然而孟苍舒却始终沉默,静静看着两个老人在悲恸中重新揣起铜板,相携起身。

这二人转身后,李大仙却仿佛如获大赦一般,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微小动作深深吐了口气出来。

有趣。

孟苍舒忽然改了主意。

他脑子上辈子起就转得快,有时候因为过快,经常自己事后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但这次,即便是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他也忽然觉得只是胸有成竹,绝非一时兴起。

然后他就背着手,大摇大摆朝李大仙踱步而去。

李大仙正准备收摊,却被人堵住去路,定眼一看,竟是为身着官袍的年轻人,他一时难掩瞳仁中的慌乱,手上的铜摇铃也跟着一颤。

但很快,他就找回了状态,朝孟苍舒行礼道:“山人见过刺史大人。”

刺史的官袍与寻常官吏不同,在民间有个说法,刺史又叫“百里侯”,是一郡的当头天官,头一份尊贵,虽然和大部分地方官吏一样身着绯色官袍,但刺史官袍的下摆与衣袖边缘却镶了一圈两指宽的玄色锦缎。

这是地方至高权力的象征。

“方才见道长施展神通救苦救难,本官心悦诚服,特来拜会。”

孟苍舒行的是俗礼,那李大仙不动声色,见了也回道:“山人不敢于官身面前造次,只是世间悲苦莫过于骨肉生死离分,见之便无尽哀怜,故出山一助。”

“敢问道长名号?”

“山人一脉不起名号,只随师姓以道名称之,在下李丞雪,让刺史见怪了。”

“道长法力,方才本官多有见识,现有一不情之请,想道长鼎力相助。”

孟苍舒笑得十分和善,李丞雪显然始料未及,他干巴巴哈哈两声,也不知是急是热,额头有了汗珠,之间他眼神闪烁间举起左手六连掐指,半闭双目口中振振有词,而后拜道:“刺史大人惠邀本不该托大,然而山人于红尘之地道缘已尽,今日天机泄露太多,要再修行七七四十九年才可重回浊世,还请刺史大人见谅。”

“其实也不算什么要紧事,我寻常也对易数道学颇有兴趣,想请道长赐教一二罢了。”孟苍舒说罢在李丞雪诧异不安的目光中抬起左手,也掐了六个来回,“不妙啊……不妙啊!”

“刺史这是……”

面对懵怔的李丞雪,孟苍舒缩紧眉头感叹道:“李道长方才信手一掐,本官看在眼中,竟是个艮下坎上之卦!此卦果真如李道长所言,乃是不吉之相啊!”

李丞雪干笑两声,这次他再扫浮尘,可没了方才神仙中人一般的从容,连笑都是勉力维持才能张开嘴来:“既是如此……那山人就不能久留了,刺史大人,后会有期。”

“道长留步。”

他刚迈出一步就被孟苍舒抬手拦下。

“道长方才朝东北方迈出的第一步,本官没有看错吧?”

“是……是……”李丞雪额头上的汗珠已顺着下颚滑至脖窝里去。

“方才道长所手占之卦,乃是艮下坎上的蹇卦,这一卦辞云:蹇利西南,往得中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道长却往东北一步,这是灾祸将至之兆啊!哎,看来大人为我郡慈悲川敛骨一事果真窥伺了太多天机!如今天罚将至,这可如何是好?教本官心里如何过得去?”

孟苍舒急得好像自己亲弟弟出门要被马车撞死一般,几乎就要落泪了。

“山人……山人自有祈禳之法……会自求多福的……大人勿虑!”李丞雪此刻急于想走,却被孟苍舒捉住道袍衣袖挣脱不得。

“不!道长可不能走!襄宁城正在此地偏西往南,此卦虽难又险,但西南却是贞吉可解破之路!这是冥冥中注定道长要去到良慈郡郡府内为自己和本官一并寻得一线生机啊!什么是道缘?这才是道缘!你我缘法已至,若错过怕遭天谴。来人,护送道长去襄宁城避灾祈福!”

李丞雪被孟苍舒说得脑袋嗡嗡作响,来不及拒绝,就见旁侧出现四位戴甲军士,各个剽悍武勇的样子,不由分说,将他护在当中,走脱不得。

而那位孟刺史就只是含笑望过来,客客气气地点点头摆摆手,眼睁睁看着他无助地被四人礼貌拉扯着带去走远。

第21章

请走李丞雪李大仙,慈悲川处再无乱象,孟苍舒也踏踏实实晾着那位大仙,只命人在城中严加看守,自己只在川上逗留,投身公务。

陆陆续续将近两个月,七月骄阳流火方至,慈悲川敛骨之事终于临近尾声。

寻到亲人遗骸者不过十之二三,但这是早有预料的。

二十年前的白骨了,能辨认者不过寥寥,这半数里也有不少错认,可又能如何?斯人已逝,收敛过去是为了更好朝前看、往后活,为自己寻得一份安慰。

就像国家这三十年战乱后,即便千疮百孔,也不得不拖着沉重的步伐,努力迈出历史的泥淖。

而那些没寻到的,有些死了心,支离凄楚无功而返;有些不甘心,直到敛骨之事进入尾声,仍逗留此际,妄图寻找。

孟苍舒不免一一面见亲劝,见了不知多少无助眼泪,最终才好说歹说,使得人踏上归途。

然而他也不希望满怀希望奔赴此际之人却如此伤心而归,待到敛骨最后一日,他亲自铲下第一锹土,接着由青郡军将士给早就清理好的地方接连挖开深坑,再给无人认领的无名尸骨一一规整,盖以素布,面南而葬。

尚未离去的寻亲百姓朝数千骸骨殓葬掩埋之地叩拜悲泣,孟苍舒等着时机,取出前几日刚刚送至此处的圣旨,在垫土完成后高举宣诏。

“宣帝上谕,众人接旨。”

在场之百姓起先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军士却都一一跪下,便有人朝后喊去,说是圣上有旨意,于是大家也依次跪列接旨,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旨意。

“上谕,国难罹悲,天下同患。慈悲川数战,将士埋骨共赴黄泉,忠烈可表,感昭日月。刺史孟苍舒代朕行抚,今尚有无归之骨,朕不忍忠良无祭、贞贤不祀,特命慈悲川埋骨之地起建铭忠归魂祠,慈悲川租赋免三年,三年间往来祭拜亲眷路驿皆可宿,不得阻行。钦此。”

孟苍舒站在制高点视野开阔声音洪亮,又将皇帝的上谕以百姓可以听懂的话语再诵读一次,这次话音一落,山呼万岁之声回荡川上。

一声声“万岁”,尽是悲声,万千家的离丧,虽不能由此抚平,但人死已矣,从安排此次敛骨到上奏,孟苍舒已做了自己全部能做的事。

而万岁之后,百姓却都未有起身,孟苍舒正要邀大家一并为亲人的祀祠垫土时,却忽听并不齐整的呼声:

“谢刺史大人高恩!”

“刺史大人千岁!”

“谢刺史大人为民请命!”

“大人……”

……

孟苍舒不由得愣住了。

他做敛骨之事,一是确切可怜百姓思念已故亲人,二也是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今日百姓即便未能寻亲成功,仍是谢他此举,使得冷静自持如他也呆愣原地,眼眶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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