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襄宁城往原清丰县去的路本是官道,又连了几处周围村镇, 可毁于战乱后一直没有重修,东郡又是被三家瓜分,故意闹起贼害, 如今这条损毁严重的道上极少见人烟。
吕家堡的家仆共有二十三人,押韵着满载物资的十一辆驴车,一边往道上铺干了的蒲草,一边前行。
方才主动说话巴结领头管事的那个听罢这番道理,更觉自己今后在吕家堡混是有了保靠,走路都恨不得一摇三晃。
他们本就是吕家早起那批役人的子嗣,论忠心论信任, 都比被掳掠和逼迫来的本地百姓多几分体面,如今各个抢了这份美差, 都觉得油水多得很。
因是已定下要给吕家堡建出新城替代原来的清丰县城, 孟刺史的上书得了批肯, 朝廷虽没播银子, 只说让孟刺史便宜从事,却也就近从其他郡望调了些木材和铁器, 以示对重建的鼓舞。
孟刺史得了朝廷旨意后动作极快,通知堡内先运走一批物资, 往后他再与朝廷交涉也罢,来筹措其余也好,这批每旬来押运的人要固定下来,衙门经发文牒出入城门。
能接触银钱、粮食与物资的,都是肥差美差,这些老家仆们可不傻,或是求人情或是使银子买通管事,教自己家人来办事。
其实这样的差事根本轮不到那些奴隶似的草民身上去,如今家仆和家奴犹如泾渭分明,前者若是能在主家的内院做事,那可是十分体面的差事;后者不过和牲口也没什么区别,冲撞了主家养的兵卒被打死都没个声响。
此刻一队人说说笑笑走在路上,有辛苦奔波的牢骚,但心中都是明白,往后这条路这趟差,只会羡煞旁人。
不知谁吹起来的口哨声引得一阵欢笑,夏日午后正晒的天也不那么难耐了,两侧野地边林子里风声随着轻快的口哨声悠悠荡荡,一只松鼠不知是不是被吵闹到了午觉,惊慌跑出来,贴着刚铺好的蒲草一路逃到路的另一头。
“哪冒出来的小畜生!别惊着……”
最前的管事想说别惊着驴给货掀翻了,可旁的人没听见后半句,只看那管事忽得朝地上一栽,脖颈上竟插着一支箭!
众人惊作一团,大声哭嚎着乱跑,此时林子里骤然杀出一批蒙面持刀的匪徒,将他们团团围住,大开杀戒。
让太阳照得雪亮的尖刀每一下劈砍都不虚此行,哀叫讨饶只在须臾便消失,地上多出来二十三具冒着热气儿的尸首,刚铺好的蒲草垫着横七竖八的死人,它们像是倒在一片猩红的绒毯上,分外安详。
这些蒙面的匪徒拿刀剑挨个戳过尸首,确认没留下活口后,便赶着驴车和上面的物资,沿小路回到林子里,消失不见。
……
“求大人为我家做主啊!”
满院子的尸体边围着哭泣的家人,孟苍舒站在当中也低着头叹气,一旁的吕望哭泣不止,哀求连连:“都是十七八的好小伙子,就叫人给当牛羊一般宰了,我爹听见消息人就倒了,现下郎中还在里面瞧,大人不看草民的薄面,也要看在老父的身子上为我们吕家堡伸冤裁断啊!”
下面哭着的人也一齐道:“请刺史大人主持公正!”
孟苍舒扶起吕望,哀恸道:“本官是良慈郡刺史,竟在郡望所在几十里外出此骇人听闻之事,杀人越货,当天底下没有王法了么!本官处置如此祸国殃民之辈责无旁贷。吕贤望,你先照顾好令尊,本官即刻启程去亲办此案!”
孟苍舒说罢雷厉风行,带着见了太多死装惨烈尸体而脸色煞白的顾廉,转身离去。
顾廉见那盖着草席的血肉模糊说不出的难受,可看孟刺史全无窘态,也不想给大人丢人,于是直到坐上马车才忍不住想吐。
孟苍舒给下属拍了拍后背柔声道:“难受就去骑马透透风,不必在这里陪我窝着。”
顾廉看刺史大人神色竟有几分轻松,与方才在院子里的沉重哀痛全然不同,一时有些呆愣,半晌才道:“大人,您怎么……没有那么伤心?”
“我很伤心的。”孟苍舒不知从哪变出一方手帕,递给顾廉,“只是我自小就不爱哭。”
但大人此刻的模样怎么都谈不上悲伤。
这问题直到返回襄宁城顾廉都没想明白。
刚一到衙门,就看见刘甸兴师问罪一般站在院里,顾廉没有好脸色给他看,他也不去看,只到孟苍舒面前仓促行了个礼:“孟刺史,公主殿下问是否此时下令?”
“还没到时候。”孟苍舒含笑道,“刘校尉务必让殿下勿要心急。”
刘甸最看不惯孟苍舒那副狡猾的德性,说话只说一半,办事云里雾里,让人实在信不过。可是公主却信任他,今日一早听说杀人越货的事,便和孟苍舒私下见面说了好一会儿话。
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两个人究竟说了什么。
眼看公主也被姓孟的教坏了,方才吩咐他来传话,也是只给话说了一半,好不气人!
偏这时候顾廉还来煽风点火,拱手道:“刘校尉,不送。”
刘甸看着这对上司下属,咬碎牙也只能行礼上马,绝尘而去。
然而等顾廉回过头,心下一惊,孟刺史的表情何事变得如此严肃,半分笑意也没有。
“顾内史,替我写一封给朝廷表奏,一封递给灵武郡杨刺史的公文。”他望着刘甸一人一马的背影缓缓说道,“我来说,你来写。”
“遵命。”
到了破烂内堂,顾廉取笔墨来,只听孟苍舒给朝廷汇报了这次案件,他一五一十记录,却觉得这汇报有些古怪。
但直到抄录完毕他才有功夫仰起头开口:“大人,只上报朝廷说盗贼作乱事有蹊跷还待再查么?难不成咱们不是要朝廷派人派兵来灭贼么?”
“不用,我有安排。”
孟苍舒示意他写下一封给杨刺史的公文,可写完后顾廉更迷惑了:“大人,灵武郡在我们东边,可郡东匪患正闹得不可开交……您这时候邀请杨刺史来,会否有些不太妥当?”
“这批物资大部分是杨刺史自他们那处地方特意绕路调拨来的,虽说是朝廷的意思,他自己未必愿意,但终究是人家的东西,要给个交待不是么?”口述完两封公文,孟苍舒才微微露出笑意,“更何况不能让人误会了咱们私吞,这多不好,往后邻里邻居的还要长远相处。”
顾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青郡军送来的兵刃可到了?”
“到了!”顾廉从思绪里抽回神,立即回答孟苍舒的问题,“送了五百套,都包好放在后院。”
孟苍舒点点头:“你让吕长符去做这件事,给吕家堡都送过去,就说是本刺史以为修筑新城之事不可停歇,故从青郡军借了兵刃来给他们家丁路上护送使用,再说青郡军眼下忙着修筑归魂祠,待完了事,就教他们来护送。请吕家人宽宽心。哦对,顺便再说一次节哀。”
……
“他走之前可说了什么?”
“父亲,他气得够呛,走得匆忙,说是一定会给咱们个说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