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穷酸的场面,没有半点排场可言,让远道而来的孟子世十分恼火。
可他不敢发作,因记着父亲的大伯的千叮万嘱,只得压抑怒气,想着便是礼官随从以为孟苍舒故意为之,暗笑他没有面子,也得待回京师再处置,在这里还是老老实实将大事办清楚才对。
于是他撑起一副十分官方的笑容,待车马俱停后方走下车来。
“良慈郡刺史孟苍舒,请问圣躬安。”
孟苍舒领着属下行礼长拜。
“圣躬安。”
孟子世说完这句后,扶起孟苍舒:“孟刺史辛苦,忙着郡内琐事,还要出城相迎,折煞我了。”
他是给自己台阶下,谁知孟苍舒抢先一步,就地一滚先一步下去了:“此乃礼制,断不可废,今日能至此的良慈郡官吏都已面拜,请御史宣读所持旨意,鄙郡上下大小官吏皆仰戴圣恩已久。”
孟子世一时语塞,还好身后礼官熟稔礼节,纵然听见这番意趣盎然的对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响动。
绣衣御史一般带有随行礼官六人,此乃仪仗祖制。
这六人里有两个身担鸿胪寺郎官的孟家门生,安排进来是用以有所照应,鸿胪寺本就是他孟家的权职所在,这样的布置实在轻而易举不需额外请托。
还有一人是太常寺的祭酒,这人是圣上安排的,因要代圣上行慈悲川祭祀,聊表圣心,他是不看孟子世脸色行事的。御史中丞衙署的舍人有两个,绣衣御史乃是御史大夫门下的官吏,这就是带来的衙门里两个真正办事的,一路安排都是他们的职务。
最后那一个,也是孟子世最在意的,便是来自大司徒府一位少史。
这是景司徒亲自吩咐来的,说是年下大司徒府也感圣恩浩荡,遵循旨意,不敢因京师一地繁华而忘离乱之地的苦辛,于是以大司徒府衙署的名义,也捎带上给几个地方衙门的赏赐,因只赏赐衙门各级官吏,无涉于民恩皆由君典,这既没有越过圣上,却恰好的体贴圣意并分担一二,十分的聪明。
伯父特别叮嘱,要他一路上不许跟此人犯浑,务必时常注意他的举动,是否和其余人多说了哪些不该说的话……此时这人就在自己身后两步外,不知听了这段孟苍舒不给自己面子的对话会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他又多了层恼怒在心头。
而这六位礼官其实都听到了这段对话,不免人人有些腹诽。
他们只知道如今朝野内人尽皆知的这位良慈郡刺史孟苍舒据说和孟氏本家沾亲带故,可今日一见,似乎两家也格外生疏冷漠的,没个热乎话,几人便觉有些古怪,可都手持礼器,也不好多看,只沉默着好奇静听。
孟子世仗着家世跋扈惯了,自今年年初当了这个绣衣御史,更是威风八面,到了哪处,官员不都夹道相迎,可此时孟苍舒不冷不热,来迎接的官吏稀稀疏疏,动作还不整齐,上上下下连客套话都没有,着实让他火大。
他心中不禁埋怨,若是自己哥哥当初没有弃了这个刺史,那姓孟的外家小子哪有这个命捡来两千石的尊贵?今日竟然对本家的人如此无礼!
但孟苍舒是拿公事先办这样的道理压他一头,他也只能忍着怒意,缓缓展开缎绣圣旨,待众人跪迎后宣读。
其实圣旨的内容很简单,快过年了,从前造贼乱严重的几个郡日子不好朕知道,今年给大家都准备了一些恩典赏赐,过个好年,大家来年开春继续为建设大雍而奋斗。
完了。
这样的话,实在不用绣衣御史这个级别来亲自送赏赐加郑重宣读。
但孟家还是派人来了。
这是为什么呢?
孟苍舒低着头,双手接过圣旨,心想不管有什么理由,送得东西够实在就行,至于人……他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与人斗。
第39章
为着地方诸侯与封疆大吏时时与朝廷一条心的诚心贴服, 大雍朝有一套完备的循行制度,上至内领侍御史与绣衣御史,下至风俗使,全都是这个体系的一员, 他们或是按照皇帝的旨意突击检查与临时行动, 监控地方王侯与官吏的行为;或是每年由御史台按照各地方针依次依律派遣;也有许多临时颁布的诏令和圣旨, 要由他们亲自代天子传达。
这一整套系统为的就是保证中央对地方的了解与控制。
相应的,地方诸侯和封疆官吏接待这些御史们, 也有一套完备的礼制流程,从宴会的规模到花销,全部拥有条律的明文规定。
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
许多地方官吏与诸侯为讨好监察使者,便在各处接待待遇上做手脚,又暗中托关系使银子,光是接待的宴饮便能搞出好多明堂,既不违反律例,又能让御史们心满意足。
孟子世这一年绣衣御史的经历里,没少仗着自己上阳孟氏的背景讨好处、摆威风。光是因他的家世, 他就没有去过离京师路程超过十天的地方循行,所到之处也尽皆民物康阜,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种荒湖野岭远郡边陲之地。
他料到这穷乡僻壤也接待不出什么明堂, 但席上, 自己面前只有一碗谷饭一盅芦菔汤的事实仍是让他震惊不已。
这辈子孟子世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他心中暗骂自己亲大伯, 又不敢表露,只能保持得体微笑, 装作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接受孟苍舒的敬酒。
“无论他如何对你, 你都不可莽撞,只客客气气,待到将事办完即可。”
这是大伯孟桓在临行前的叮嘱,那时父亲孟高也在房中,听了不耐冷笑:“大哥,就是个杂毛小子,你至于如此战战兢兢么?阿世受委屈,难道不是我家脸面有失?旁人只会说一个野支的小子如今得势,欺负咱们本家,丢了自家的脸面。”
孟桓怒斥道:“还不是为你和子升两个不成器的!当年如若不是你们干出的好事,今日要我为你们找补?人家已非吴下阿蒙,你倒痛快了嘴,若是孟氏里闹出笑话让人议论,不更是丢自家颜面?”
许是说话太急,孟桓喘了几下才接上前面:“也怪我那日看走了眼,这小子竟是个有本事有心计的,这么多年隐忍不发,一鸣惊人后着实让人后怕,眼下多事之秋,早听闻圣上有意拔擢寒门郎官,改录太学门第,这样一来咱们家子弟的后路岂不堪忧?如今我还能在朝中说得上话,就得想办法拉拢该拉拢的,该疏通的疏通,万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大伯,这么一个小子,也值得我家拉拢?”孟子世说出了在场除了孟桓以外所有人的疑惑。
“爹,我看他不过是走运罢了,怎么就到我家主动献媚的境地?”孟子升亦是忿忿。
这些日子,不少人找他探问这位孟苍舒,话里话外都是想借他拖点关系,来年给自家子弟分派到良慈郡去。
从前都是别人走旁支的门路,想往他们孟氏手下的职务塞人,今日竟反了。他倍觉颜面有失,因此气恼不已,便是父亲的话都有些不耐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