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藏锋见多说无益,摇了摇头,只得吩咐他们把皮子收拾干净了再发下去——问题是战场打扫完天都黑了,没有太阳晒,那么多人拥进城中,喝水吃饭都难办,要怎么收拾?洗?肯定没法弄干,晚上还怎么裹着取暖?
所以也就是抖一抖……负责发下皮子的人也没那么多功夫抖,发到士卒手里让他们自己处置而已。
那么多人都在抖皮子上的跳蚤,可想而知,那结果就是满城跳蚤。
除了那些没有贪心去拿步卒的皮子又日日与马为伴的骑兵,许是因为身上的马味,许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没有被跳蚤咬到外……
燕州就这样成为一座死城。
最让沈藏锋痛心的是:
由于西凉军严格执行他的命令,所以,西凉军中几乎没有出现贪墨皮子的骑兵。他的骑兵完好无损。
但,差不多所有的西凉步卒都分到了皮子……
毕竟他是统帅,他的嫡系军队,肯定是得到额外照顾的。不管是分战利品,还是论功行赏。这是众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也是对主帅的尊重。
而且论嫡系兵马也是他的部下最多最强大。
但这次,这一份被默认的特别照顾,却害惨了西凉军。
……迄今为止,西凉军的步卒染疫而死的比例是最高的!
单单卢升平报给卫长嬴的,五日死了三千精卒中,就有一千八百人属于西凉军!
为什么全是精卒?当那些皮子不足以分给所有步卒时……作为统帅,谁会不优先照顾精卒?!
因此沈藏锋才不顾端木芯淼的性别与身份,立刻下令卢升平,说什么也要请端木芯淼赶到燕州。
可他没想到的是,即使季去病都来了,同样无法对付这场厉疫!
“若是如此,那灭蚤的药,倒是小事。问题是如今疫病四蹿……”季去病沉吟道,“还请定王派人四处张贴布告,并附上灭蚤药的方子,且……还要请帝都等地,补送药材……”
沈藏锋认真听着他的经验与提醒,不住点头,末了,起身朝他与端木芯淼深施一礼,正色道:“藏锋代我大魏大军上下,谢过贵师徒此番大恩!我等,永不忘两位高义!”
这次厉疫如此凶险,但无论端木芯淼,还是季去病,都在接到消息、明知道此行的危险后,仍旧毫无二话的动身。
端木芯淼饭都不及吃完,毫不避忌男女之别,不惜自己大家闺秀的名誉;季去病当时还抱着他那老来才得的爱子季家树手把手的教导着,闻讯之后放下季家树,轻描淡写的一句“为父去一趟燕州,你在家须好生孝敬长辈,听你叔公和母亲的话”,便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只是在路上,这两位当世名医,才悄悄的、频繁的湿了衣襟……
即使这师徒至今无法救治厉疫,也足以当得沈藏锋亲自礼谢。
“我们师徒虽然因为己身遭遇,一直冷眼看世人,从前也没什么医者父母心。”向来说话刻薄的季去病却淡然道,“但终究都是大魏子民……哪怕大魏已经名存实亡,可中原再怎么改朝换代,也是我等一族之事!涉及异族,匹夫亦有责任,定王这话,是见外了。”
☆、第九十三章 同归于尽
更新时间:2014-05-10
腊月末,距离新年已无几日光景。
卫长嬴坐在明堂之上,握着军报,望着琉璃窗外几支带雪开放的腊梅怔怔出神。
堂上众侍个个屏息凝神,只有黄氏敢出声相劝:“虽则战事连续失利,但阀主仍旧安好。何况季神医已查明是跳蚤致疫,如今天寒地冻,便是无人去灭,这些作孽的东西也都已无处容身。只要不住那些暖房里,再不会染上疫病……若非疫病,戎人哪里是咱们西凉军的对手?”
“原本战败倒也没有什么。”卫长嬴再不懂军事,这些日子下来,也已经把燕州附近的地图烂熟于心,她摇了摇头,“但为了防止疫病散开,大军不能进城,只能宿于野地。如今戎人步步紧逼,大军无法据城而守,却要往哪里退?信州与京畿,会让他们过来?”
“除非是走瀚海戈壁,绕道北戎的地界,甚至到西凉那边……”卫长嬴喃喃的道,“姑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黄氏默然。
现在是隆冬,是北地行进最困难的时候。连戎人这时候都不愿意出门的,可见这种季节,在草原上,有多么可怕!不过,戎人再不愿意出门,也不会放过途经他们地盘的大敌。
他们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熟悉草原的一切:路径、方向、环境……这一点上,装备再精良,训练再严格的魏军都比不上。
即使联军中大部分步卒都已经死在了疫病中,剩下来的几乎是一水的骑兵,如果狠心抛弃大部分辎重以及染疫却还未死去的那些士卒的话,他们的行进速度会比较快——可再快能快得过马背上长大的戎人?不抛弃这些的话,他们只会死得更快!
更何况,这一绕路……中原诸方岂能错过这个机会?
远的不说,就说盘州的闻伢子,他没了骑兵还有步卒,他能放过这个扩张的机会?
可西凉军却……
卢升平的后军,仅仅只有五万人。
一旦沈藏锋决定放弃退向京畿或信州,绕路瀚海戈壁。卢升平肯定会第一时间撤回封路的部属,拔营护送卫长嬴等人退回西凉!以免被其他势力占了便宜,把沈藏锋的家眷给俘虏了!
但沈藏锋若是退向京畿与信州,霍照玉等人第一个不答应!
哪怕沈藏锋麾下,还有他们的亲眷、部属。他们也不会答应——连季去病都至今束手无策的疫病,谁不惧怕?
即使如今天冷,除了暖房等少数地方外,跳蚤都自己死光了。可这种一旦染上只能等死、而且死得奇快无比还要拖累身边人的疫病……当然是离自己越远越好!
别说是亲眷跟部属了,亲生儿子在里面,有些人都不想认了——大不了再生一个。
“原本西凉军步卒折损近乎荡然无存,若再从草原走一遍,那骑兵又能剩多少?”卫长嬴怎么想都是个死局,颓然倒在云母榻上,“这样慢说夫君的天下大计……往后西凉是否还能安宁都是个问题……”
谁能想到,一场疫病,让整个局势都反转了过来……
“戎人……作孽啊!”黄氏也喃喃道,“他们就不怕报应吗?”
除夕夜,卫长嬴带着疲倦的笑意,受了晚辈们的大礼,挨个给了赏赐,正和乐之间,却闻卢升平赶来求见。
这期间卢升平并不在池城,而是在京畿亲自指挥封路。
这大年节的,他亲自赶来,一准是出了大事!
卫长嬴生怕吓着了晚辈们,没有立刻就走,笑着安抚了他们一阵,又示意沈舒景过来主持局面,这才借口不胜酒力退席。
退席后,连衣裙也不及更换,直接去了花厅。
卢升平一身戎装,肩上积着雪,神情疲乏,显然才从京畿赶过来的。他向来是个温和的人,但此刻脸色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