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幼蕊怔怔的看着父亲面上逐渐弥漫的死灰,微张着嘴,苍白的面容上,满是不敢置信。
朔风呜咽,如泣如诉。
鹅毛大雪带着刻骨铭心的寒意落了她满脸满头,短短片刻,便将她裹成一座雪雕。
可裴幼蕊却觉得自己是被按在了沸腾的油锅里,那样一瞬如千年的煎熬,像久困于笼柙的虎兕、像久滞于高堤的洪水,嘶吼着、咆哮着,以九死无悔的决心,在无声的轰然间,冲破了无形的阻拦!
“爹,您醒醒!”
“爹!不要抛下我!”
“爹,没了您我往后怎么办?!”
“爹!您不要女儿了吗?!”
“爹!我求求您,您醒一醒……醒一醒啊……爹,女儿什么都可以不要,惟独不能没有您……女儿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您也抛下女儿不管,女儿往后,又还有什么意思?!爹……呜呜……爹爹……”
良久之后,她才如梦初醒,发疯似的扑到父亲身上,撕心裂肺的哭喊--可那个又当爹又当娘把她带大、为她遮风挡雨十六年的人,终究,不能再回答她了。
--这是显嘉二十年十一月初六。
帝都万人空巷,倾巢出动围观皇长女长兴公主殿下的下降仪仗。
帝后独女的陪嫁极为奢华,妆奁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最前面的人已进了长兴公主府,最后面的一截,却还未出宫城。
夹道人群用歆羡好奇的目光,打量茫茫大雪中依然军容整肃、器宇轩昂的皇家侍卫,议论着瑞雪兆丰年,以及帝女的高贵尊荣。
同日,前翰林院大学士裴荷,于致仕归乡途中,因道旁凉亭失修坍塌,为救爱女,耽搁脱困时间,遭冰棱穿胸,伤重而死。
死时双目难瞑,自爱女以下,诸仆从侍卫,无人能合。
最终只能以丝帕覆盖头脸,以作权宜。
是时的帝都,长兴公主府内,大缸大缸珍贵的沉水香焚于堂下庭间,袅袅香雾升腾如云海,随着一列列彩衣侍女翩然经行,翻腾如煮,时或透出内中明灭的火光,飘渺出尘,似已不在人间。
高台上数十丽人舒广袖、转纤腰、展歌喉,伴着靡靡丝竹,舞一出繁华似锦绣、唱一阕富贵满堂福。
雕梁画栋之间或倚榻、或擎樽,隔着琉璃窗欣赏窗外飞琼碎玉,于满室春意中悠然享受美酒佳肴、轻歌曼舞的主宾们,无人知道,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官道畔,披头散发、满头满身积雪的裴幼蕊,正跪在父亲的遗体前,一下接一下的叩首。
簌簌的雪落声,不知何时转为滔滔的狂飙。
暮色下,她苍白的面容几乎与雪一色,眸子却明亮若寒夜的星。
结着薄冰的雪地,没几下就磨破了贵族少女娇嫩的肌肤,额上的温热滴落鼻尖,血腥的味道熟悉又分明,裴幼蕊却仿佛毫无知觉。
坚持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后,她才在丫鬟的搀扶下踉跄起身。
雪夜里难辨东南西北,可她依然准确的望向了帝都的方向,似逆着呼号的北风,听到了千山万水外喜庆的鼓乐声。
许久之后,方在蹒跚而来的裴大管事的劝说下,收回视线,看向无灯无火的前方,轻声呢喃:“爹,咱们回家--女儿带您回家了!”
第132章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长兴公主府的喜宴一直到夜半三更才散,回燕国公府的路上,宋宜笑掀起一角车帘,望着街上兀自纷纷扬扬的大雪,想起席间听到所谓“天赐佳缘、白头到老”的奉承,不禁微微冷笑,“啪”的一声摔了帘子。
席上多喝了几盏的简虚白,原本靠在车轸上闭目养神,听到声音睁眼问:“怎么了?”
“风太大。”宋宜笑袖起手,并不看他,淡淡道,“吹了下帘子。”
简虚白闻言,伸手取下车壁上挂着的披风,盖到她身上,温言关切道:“冷么?”
宋宜笑却只冷淡的点了下头:“还好。”
“……”简虚白又看了她会,微微叹了口气,才合上眼,又靠了回去。
--自从刺杀之事后,两人之间就存下了芥蒂。
虽然简虚白想方设法的希望弥合罅隙,无奈宋宜笑不合作。
她一不哭二不闹,连句委屈的话都没说过,只是对简虚白保持着客气却疏远的态度,任凭他怎么示好都不动摇。
这种情况,其他人不敢劝,赵妈妈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无奈这回她这乳母出马也不管用了。
宋宜笑大致跟她说了真相后,轻描淡写道:“我爹早就不要我了;我娘一听跟我走得近会影响到她,马上恨不得我离她十万八千里!亲爹亲娘都不可靠,我倒是想跟夫君好好过日子,可他却为了清理几个下人,拿我性命做局!这样还要我跟他卿卿我我,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
见她连意图轻生的话都说出来了,赵妈妈吓得立刻噤了声,惟恐一个说不好,把一手带大的孩子逼上绝路。
这番话辗转叫简虚白知道后,对她越发低声下气--其实宋宜笑除了才明白过来时愤懑了一阵外,之后就没有很生气了。
毕竟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儿虽然有,但不是福泽深厚的人也碰不上。而她既然摊上宋缘跟韦梦盈这样一对爹娘,可见是个倒霉的,怎敢妄想不付任何代价就平步青云?何况这回她也是有惊无险,不算很吃亏。
不过既然简虚白可以骗她利用她,她自然也能有样学样:这段时间简虚白自觉理亏,她越冷淡,对她越是千依百顺宠爱有加,宋宜笑做什么要给他好脸色?
马车顶着风雪回到燕国公府,下人们早已备好热水、解酒汤、茶点等,见到主人归来,忙拥上来伺候。
由于宋宜笑的冷淡,简虚白也没说什么话,夫妻两个沉默的梳洗毕,又沉默的进内室安置--躺下没多久,简虚白故意把手压在妻子手肘上。
宋宜笑感觉到后,微微蹙眉,抽了两下发现抽不出来,不得不出声:“放开!”
“什么?”简虚白侧过头,无辜的看着她,显然是打算装傻了。
“把手拿开!”宋宜笑不悦道,“重死了,压着痛!”
简虚白闻言这才稍微松了松,但宋宜笑要把手臂拿走时,他却顺势一握,握住她玉腕,叹道:“大半个月了,绛杏馆那边,韦表妹的病都快好全了,你还不肯跟我好好说话?”
以他的性格,以前是怎么都不肯说这样的软话的。
宋宜笑心下不免沉吟:“逼到现在这一步,是不是差不多了?”
这会跟简虚白撕破脸显然是不智的,且不说她现在离了燕国公府根本无处容身,就说她嫁都嫁了、算计也被算计过了,生死关卡上都走了一遭--付出这么大代价,最后却一无所有的下堂,嗯,这得蠢到什么地步?!
“我跟你说什么?”宋宜笑权衡片刻,决定见好就收,毕竟简虚白论身份论容貌都是不愁没人主动投怀送抱的,她可不想因为一时赌气,弄个心腹大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