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迟了些。”薛氏惋惜道,“今年关中少雨,春耕之时虽然遍挖沟渠究竟因时辰的缘故未能缓解太多,如今已经是五月,荠麦早已冒了头,这场雨固然能够叫它们长得健壮些,但那些枯死的苗株却究竟不能发生了。”
元秀被她的话提醒,也想起来自己封地之事,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两张纸交给采绿:“晋阳那边……”
“属官被罚,换了一批人,又安抚了百姓。”薛氏这么说着,眉宇之间的忧色却不见减少,叹息道,“那里本是李家龙兴之地,历任属官本不敢过度贪墨,可如今啊……”
“总比至今无雨好吧。”元秀对农事并不很了解,望着因骤雨而黑暗下来的室中,轻轻道,“或者这场雨下了,五哥那边也不必为农事太过忧虑呢。”
采蓝带着人检视了殿中,因天色在这短短时间之内黯淡得犹如夜晚,珠镜殿的各处不得不点上火烛,她叮嘱了众人注意避火后,擎了灯到书房来,对元秀道:“阿家,这会天色晦暗,不如明日再抄写,免得伤了眼睛。”
元秀思忖了下便应了,问道:“可有哪处的窗开着不打紧的?这雨下得这样大,看看也好。”
“莫如上二楼?奴记得东南向有处窗是恰好避着这个方向的雨的。”采绿立刻道。
大明宫的殿宇都分层,这珠镜殿旁也是有楼的,元秀既然不抄书了,便带着她们登楼观雨,那扇窗开了,一阵急风先入,吹得楼里帐幕几乎飘到了屋顶上,复缓缓坠下,暴雨冲刷泥土所带起的独特的清新之气亦席卷而入,东南方向恰是太液池,晴日的时候可以眺见池平如镜,岸上杏林如烧,万紫千红,再远处蓬莱山仙姿秀色,山上凉亭……此刻却只见黑压压的天色下,银亮的雨丝仿佛没有尽头般,怎么落也落不尽,一片的茫茫之间将视线尽都遮蔽,别说蓬莱山,连太液池都看不到了。
俯瞰是被飞溅的雨丝模糊的大地,只觉混沌,仰望是阴沉郁懑的天色,却望不到雨丝牵连之处。这一幕看得久了,逐渐觉得世间万物在这一刻犹如不存,只余小楼,与楼外混沌的天与地,寂静难言。
这场雨来势突兀,下得浩大,足足近一个时辰,才意犹未尽的散去阴霾,露出原本明朗的天色——西斜的日轮还挂在了西移的位置,稀稀疏疏的雨点却不时打过芭蕉、桂叶,发出悦耳的脆声,看似天高云淡的头顶,不时传来压抑低沉的滚滚之声。
雨后新霁,不知是极目的枝叶都为水所冲刷洗净格外鲜亮,还是有了方才若深夜般的对比,竟觉得虽然时近傍晚,天光却明亮得使人不敢逼视。
“幸亏阿家端午前去了清忘观祈福,今日才回宫里,若是在宫中过了端午,今日少不得要去原上练手,正正赶上了这场雨!”采绿忽然想到了一事,拍手称庆道,“这雨下得这般突兀,事前半点儿征兆也没有,这会在外面的人,在城中尚可,或许来得及寻到避雨的屋檐暂栖——若在原上可就惨了!”
薛氏也颔首道:“这倒也是,九娘毕竟是金枝玉叶,究竟福泽深厚。”她们说了这半晌不见元秀回答,不由诧异望去。
却见元秀一手托腮一手捏着袖子,正若有所思的俯瞰着太液池畔,仿佛在苦思冥想着什么,猛然站了起来,吩咐道:“采绿,笔墨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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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乍起,长安城外毫无防备的游人确实都吓了一跳。
线娘抬起头来,吐了吐舌头道:“这雨……呸呸!”她才说了两个字,舌头都被砸疼了,忙不迭的住了声,对面一干人中的妙娘便淡淡一笑,道:“雨是无根水,有什么脏的,你这使女该不会是故意当面相唾吧?”
“便是唾到你家郎君面前也是应该的。”线娘对着她扮了个鬼脸,“我家女郎……”
“行啦!”李十七娘依旧是很干脆的语气,但人却懒懒的靠在了马上,两边使女才斗了一句嘴,她身上单薄的夏衫已经差不多湿透了,足见雨势之大,杏子红单丝罗质地绣芙蓉对花并彩羽雀鸟锁渐深一色绛缘的半臂虚虚垂着,里面的牙色短襦却紧紧贴住了皮肤,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材,云鬓被发湿后有些下堕,面上妆容自然是保不住了,她索性拿出帕子就着雨水全部擦掉,即使素面,依旧是弯眉秀目,绝对当得起时下最苛刻的美人标准。
雷雨,旷野,美人,勾勒出一幅楚楚之态。
然而与她相隔不过两步处同样骑在马上的贺夷简紧闭双唇,目光平平的看着李十七娘身旁的中年男子,却对这一幕香艳之景目不斜视。
被他盯住的中年男子心头暗恨,面上却带着笑意,拱手道:“六郎,既然在此巧遇,不如一起寻个地方避一避雨,顺便谈一谈近来之事?”
隔着瓢泼雨幕,如线娘这样的随从已经难以睁眼,只见贺夷简轮廓模糊,但声音却清楚明了,甚至还带着一丝愉悦的笑意,“十七娘如何也到长安来了?李世叔竟也舍得!只是拓拔文锦,十七娘乃李世叔掌上明珠,你带她出来,也不瞧一瞧天色,若是淋坏了,可怎么对世叔交代?”
不等那中年男子拓拔文锦回答,他已经吩咐起了妙娘:“你与师如意送十七娘回去!”他说得理直气壮,俨然此地并非长安,而是河北,自己出游时撞见了未曾好好照料李十七娘的幽州随从,看不过眼出手协助一样。
拓拔文锦正要忍怒回话,李十七娘却脆生生的开口了:“六郎这是怕了我吗?”
“十七娘又不是母老虎,我为何要怕你?”贺夷简笑吟吟的道。
“既然如此,为何才一见面便忙不迭的想要打发我走?”李十七娘收起已经被胭脂染红的帕子,慢条斯理道,“我就算是母老虎,有夏侯浮白在,莫非还能吃了你不成?”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之中的不屑却是人人能够听出。
贺夷简生性骄傲,虽然知道她这是故意激将,也不禁淡笑了笑:“那十七娘请自便!”
“十七娘,这雨太大,还是寻个地方暂避罢。”拓拔文锦见状,策马到了李十七娘身旁低声道。
“贺夷简不肯去避雨,就是指望借此叫我承受不住,自己离开。”李十七娘偏过头,声音低低的,借着雨幕掩护,对面的贺夷简只见她唇齿微动,却听不太清楚她在说什么,她告诉拓拔文锦,“我岂能如他之意?何况如今已经五月,这雨再大又如何?回去喝碗姜汤驱一驱寒气便是了。”
拓拔文锦知道李十七娘自来被李衡所宠,她所认定的事情,连李衡都不敢强自逆转,只得无可奈何的退了下来,懊悔自己今日没有准备马车前来。
“十七娘是什么时候到长安的,竟也不先告诉一声,好让我去接你?”拓拔文锦退下之后,李十七娘复与贺夷简对视,片刻后,后者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