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立在龙榻后面,燕王进殿来一眼就看见了我。
他的紫眸中透出的光芒几乎可以照彻容华殿,随之而来的却是疑惑与迷茫,还带着担心与期望。
我眨了一下眼睛,向他微微一笑。
他在榻前跪下请安,朱元璋问:“这些日子以来,你可有悔过?”
燕王低头说道:“儿臣已知错了。”的
朱元璋说:“你若要继续养病,就留在京中;若是身体好了,就回北平去,替朕再征蒙元,驱逐鞑靼残部。”
朱元璋的话意很清楚,如果燕王再次拒绝出征,等待他的就是在金陵燕王府中一生监禁的命运。与我在W城的“映柳小筑”中逍遥世外,对燕王朱棣而言永远都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燕王终于抬起头来,却并不说话,目光直直看向我。
朱元璋回头看了看我,命道:“你出去吧。”
我知道朱元璋一定有话对燕王说,不敢有违,退步而出。
殿外纪纲负手而立,殿中发生的一切他都了然于心。
微风吹起他层层叠叠的衣摆,他看着宫院内的一缕浮云,对我说:“看来你与皇宫的缘份真是不浅。”
我笑了一下:“只可惜我并不稀罕这缘份。我既然已经来了,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只要耐得住寂寞,做女史官也并不是坏事。”
“好!好!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突然,荣华殿内传来朱元璋的一声怒斥和木杖落地的声音,却没有听见燕王说话。
我吓了一跳,不顾一切冲进殿中,只见燕王依然跪在地上,身旁斜放着一根木制手杖,这手杖本来是放置在龙榻之侧,一定是朱元璋盛怒之下投击燕王后落在他身旁。
燕王面容平静,脸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惧色。
朱元璋的怒火更盛:“从来没有人敢和朕讨价还价……你……你……”
我跪在燕王身旁,他立刻抓住我的手,说道:“儿臣愿意带兵远征蒙元,朝中不缺史官,也不乏才华横溢之人,父皇为何偏偏选中她?儿臣心中如今惟有她一人,求父皇把她还给儿臣。”
我望着他脸上被手杖击中的伤痕,眼泪一颗颗直落下来。
燕王看到我落泪,立即转过头去,伏在地上叩首道:“除了她,儿臣从来没有向父皇要过什么,恳请父皇开恩!”
朱元璋凝视着我们,很久很久,威严的表情竟然渐渐松弛下来,说道:“棣儿,你已经是第二次为了她来求朕了。朕要她做的是意义深远的大事,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朝中史官虽多,却无一人能有她这般见识!待过几年朕自然会放她出宫去,你们有的是一生相处的机会。”
燕王抬头说道:“请问父皇还要儿臣等多久?”
朱元璋说道:“五年之后,朕定将她还给你。”
燕王神情肃然,说道:“多谢父皇千金一诺。儿臣愿意等,届时儿臣一定前来接她。”
(洪武二十七年的故事至此结束,下一章时间从洪武三十一年开始)
斗转星移(一)
洪武三十一年三月,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了文锦楼的窗阁,我穿着一件玉色长裙,站立在一排排书架前,书架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是新编修的《皇明祖训》,空气中还散发着一种清新的墨香。
一名机灵的小女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手中的佛尘轻轻拂拭着书架,对我微笑着说:“姐姐每天都来得好早!”然后,她又轻声埋怨道:“这可都是我们的心血呢,这里春天风沙大,昨天才拂过,又落了一层灰土!”
我微笑着看了看她,自汉代以来历代宫廷都会选拔有才学的女子赐予女史职位,她们都是精心选拔出来的才女。
四载光阴如流水一般从我指端的彤管下渐渐滑过。
按照唐蕊的年纪计算,我今年应该有二十二岁。但是别的女史都长大了,惟独我没有长,依然还是六年前蜀中唐蕊的少女模样,连一点点变化都没有。
岁月仿佛遗忘了我,或许这是时空错乱导致的结果。
燕王奉旨离开金陵,一直征战在外。
洪武二十八年,洪武二十九年,洪武三十年,朱元璋不断发动对北蒙残部的攻击,燕王的身影始终没有在金陵出现过。
断断续续,我会收到一些来自漠北的信函,从那些字字句句里,我仿佛看见了他在刀光剑影中伤心思念我的模样。
我的回信很短,每次都是一幅画,一匹奔腾在草原的骏马和一朵宫墙内的小花。
我想他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
皇宫的文锦楼就是国家图书馆,比W大的图书馆大上几十倍还不止,我每天在这里博览群书,带着一帮小女史撰写整理书籍,做着汉时班昭班婕妤曾经做过的事情。
洪武二十九年,朱元璋将一生的执政经验进行重新修订编辑,为了大明天下长治久安、流传万世,给子孙制定了一套“家法”,其中包括禁用酷刑、禁立丞相、对犯法皇亲国戚的处置、对四方各国的外交策略,以及对皇室子孙持守、祭祀、出入、国政、礼仪、法律、后宫、内官、职制、兵卫、营缮、供用等各方面的详细规定,正是我面前这一套《皇明祖训》。
我在二十一世纪北京图书馆所看到的《祖训录》明抄本和《皇明祖训》明刻本的历史典籍,有些部分居然是我亲自书写的,只不过没有署上我的名字而已。
我穿越到了明代,总算为历史做出了一点贡献,的确没有虚度这四年时光。
我走到一列书架前,正要伸手去整理几本位置摆放得不太端正的书籍,却发觉有人先我一步,将它们扶好了。
那明黄色的云妆飞纹的衣袖已经告诉我他是谁。
他时常前来这里翻阅古籍,今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参见太孙殿下。”
朱允炆温柔的声音立即传入我耳中:“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允炆哥哥。”
成家立室后的朱允炆,斯文和蔼依然如故,身上却多了一点点男人成熟的感觉。
我淡然说道:“小小女官,哪里有资格叫太孙殿下哥哥。殿下今天要找什么书?”
朱允炆看着我说:“我不是来找书,是来找你的。母妃今日周年忌辰,你难道忘了吗?”
我当然不会忘,去年常妃薨逝时,我暗自痛哭了几天几夜,却只能眼看着她离开,连送葬的资格都没有,后来是朱允炆把我带到了常妃的灵柩前。
朱允炆象我在东宫时一样,拉起我的手说:“走吧,我们一起去皇陵。”
我轻轻抽回手,却发现他的手已不象以前那样容易挣脱,费了好些气力才拿开。
他的眼中立即闪过淡淡的一丝失望。
我跟随在他身后,走到御花园中,盛开的牡丹和含苞欲放的玫瑰还带着露珠,朱允炆停下脚步,采下一朵丝绒般光滑润泽的大红玫瑰。
我问道:“叶妃近日还好吧?”
朱允炆看着那朵花,轻声道:“她昨天又开始头疼了。”